| 《孟子》及其孟子的省略
——填补《寡人之于国也》空白的尝试
孟子是幸运的。
孟子幸运是因为他生在“国家不幸诗人兴”的时代。在那个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上第一大黄金时段,梁惠王不敢也不能对他怎么样,尽管作为历史上第一古典愤青(当然,本课他已经老了),他多次语出尖锐直指梁惠王的痛处。因此孟子留给了天下读书人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和绵绵无尽的想象:浩然正气,生猛潇洒……。对照后代尤其是清朝因言获罪的知识分子比如李贽等人际遇,孟子是读书人中的头号幸运者。《孟子》能够流传到今天而没有被焚毁(当然,被朱元璋砍削过),也是作者幸运的实证。虽然与梁惠王不对鼻子不对眼,但梁惠王还是得好吃好喝好住招待他;虽然他的“推销”在当时因不合时宜而不顺畅,但终究还是有某一个空间让他能够整理出自己对君王、对权势的严厉批判。他的敏锐和守持,让两千多年以后的我们依然肃然起敬。
不知孟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孟子在整理自己与梁惠王对话的时候,总是把梁惠王的话记录得非常少,尤其是在本课中,最后三段成了孟子自己的独白,根本顾不上梁惠王怎么想怎么辩。或许是他故意留下这个空白让后人来填补。填补这些空白,应该也是阅读《孟子》的乐趣之一,在此一试。
“不违农时”一段:这段其实是批评梁惠王。一是指责他强征兵役、劳役耽搁了粮食生产;二是指责他横征暴敛或者管理不善导致鱼虾灭绝;三是指责他大兴土木消耗了大量林木。总之梁惠王要对生活资料的紧缺、社会保障的缺失承担责任。只要行了“王道”,这些问题在孟子看来都是可以迎刃而解的。“王道”这付灵丹真的就那么有效?我们假设梁惠王作出如下的辩护和回答:
“老孟啊,俺也是有苦难言,你慢慢听我说。俺是征了一点兵,这年头,东边齐国打劫,西边秦国割肉,南边楚国偷袭,都不是吃素的,不征兵,难道要俺赤膊上阵?俺也算是家大业大,一个家族几千号人马,出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几千几万仆役,吃喝拉撒,能应付得过来么?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油盐贵,不容易啊!再说,我把都城从安邑迁到了大梁,当然要搞一点楼堂馆所,规模是大了一点,木材是用得多了一点,但有气派呀,让邻国从此不敢再小瞧咱了。前天去燕国的使者回来说,燕国的都城那个土哇,掉渣了,谁愿意去呀!老百姓是苦了一点,但谁叫他们就是这个命又总是运气不好呢?再说,我搞基建,也拉动了‘鸡的屁’,创造了就业哦。俺已经够尽心尽力的了。”
“五亩之宅”一段:这是孟子提出自己的蓝图或解决问题的方案。尽管他难能可贵的认识到,治理某地要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一齐抓,而且两手都要硬,但还是显得空疏,脱不了书生论剑的窠臼——看上去很美,就是缺乏操作性。还有,他静止地看问题,把必要条件当成充分条件,这些都是明显的破绽。老奸巨猾的梁惠王当然能够看出一些门道来,因此他似乎会这样辩解:
“老孟啊,你说的那“五亩宅子”从哪里来?就算俺会变,这几万家庭,俺也变不过来呀。城东张三家本来也有宅子,也种了五百棵桑树,可是一场百年一遇的冰冻把他的桑树变成了光秃秃牙签了。城北李四家今年养了30只鸡6头猪,可上个月死了个精光,害得俺小妾他舅的二娘的孙子下个月吃肉就麻烦了,正烦着咧。办学校的事,俺本来要拿出‘鸡的屁’的万分一来,但管家说钱都用在吃喝、坐车、考察秦国的郑国渠去齐国登泰山观日出之类的事情上了。不过还是从府库里挤了点钱办了一所‘示范性’庠序撑起了门面的。管理大臣本来要推行尊国君崇孝悌的主旋律课改,可那帮膏粱臭小子不买账,难推行啊!去年重阳节,俺也曾把大梁70岁以上的老人请到了后花园撮一顿,可偏偏有不少人吃不下,就知道哭着说:吃这一顿,放在家里可以吃上一年啊!弄得俺情绪糟极了,您说俺烦不烦?”
“狗彘食人食”一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对立现实,孟子比杜甫早一千年发现,孟子却比杜甫看得更深刻:这就是国君干的好事,至少是失职;而且把这些归结为自然灾害的说法毫无道理——是人祸,不是天灾!这简直是揭穿画皮,直接暴露出君王的老底来了。难怪朱元璋要把搞舆论监督的孟子从孔庙中撤走,剥夺他吃冷猪肉的资格。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梁惠王是难以有好脸色好心情的,但他完全可能像死鸡一样硬起脖子说出下面的话:
“关键问题还是国民素质太差,见识又少。上次为俺家配狗食的王五,竟然不把大草鱼那根龙骨剔掉就去喂食,结果把俺那在赵国从胡人手里重金买的牧羊犬给活活噎死了,俺妃子眼睛都哭肿半个月,那个惨啊痛啊!去年那次冰灾,城西也只冻死了三个桥洞下流浪汉五个草棚里的糟老头,市民们竟然不为他们下葬,您说气人不?明明是与俺过不去抹黑俺们魏国嘛!俺已经签发了文告,罚城西那条街的人额外做六个月的苦役,哎,这些人!”
“您说的这些都好都对,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解不了尽渴。秦国、楚国那帮不要命的时刻对俺的家业虎视眈眈,您直接告诉俺,怎么短频快地搞定他们,占了他们的地,剥了他们的皮,把牲口和女人抢过来,那才叫做过瘾!”
在这样的人面前,孟子说得再多再严谨又有什么用呢?这不仅仅是孟子个人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