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美”美在何方
● 日本语中最伤人的话,大概莫过于“不清洁”,而对于官僚的最高评语用的是“清洁”。可以说洁净是日本美的第一要素
● 把“洗炼”境界推到顶峰的民族,我以为当时日本,而非作为洗炼说故里的中国。
● 日本的残缺美乃是追求完美语境中的残缺,乃是十全十美的残缺,匠心独运的古拙,洗尽铅华的素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点只消觑一眼电视广告就更明白:两大主题,一是药品,而是化妆品。无非是说生命诚可贵美容价更高。较之那句热门书上的“痛并快乐着”,更追求“活并美丽着”----要活得美丽,美美地活着。当然美并不仅仅限于脸蛋和身段,而是一门具有极其丰富文化内涵的学问,即所谓美学。虽然人皆有爱美之心,但爱什么样的美,或者说以什么为美,民族之间国家之间地域之间却是有所不一各具特色的。西方有西方的美,东方有东方的美。东方具体到日本,即有日本人常说并引以为自豪的“日本美”。中国则有中国美(尽管中国人不大这么样表述)。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爱花,中国人更中意牡丹,日本人更迷恋樱花。即便对象同是樱花,有人喜欢其盛开时的云蒸霞蔚,有人宁愿把玩其飘零之际的凄婉。个中心理情怀,琢磨起来鎞有兴味。
笔者曾在东瀛逗留数载,加之搞点日本文学,有一也好无意也好,平日免不了就这日本美多少有所观察,感触和思考。草草整理起来,零零碎碎得出些许感慨。
洁净之美——以洁为美
洁净是日本美的前提条件。提起美,无论西方还是中国,很容易同善,同强大的、丰硕的形象联系起来。作为西方美滥的古希腊雕刻,男性大多表现孔武有力的英雄(正义、善),女性主要凸现其丰满匀称的肢体。作为中国汉字的“美”,谁都知道是由“大”、“羊”二字组成。而“麗”(丽)下面是个“鹿”字。“大”自不说,羊、鹿俱长有一对强有力的长角。就是说,美的东西首先要强有力的才得以成立。事实也是如此。万里长城世界第一长,乐山大佛天下第一大,天安门广场全球第一广。至今贪大求全仍是不少中国官民的普遍心理。而日本人关于没首先想到洁净。据日本学者大野晋考证,“美”在平安时期(794年—1192年)乃无垢、爽净之意。就是说美首先使日本人联想到洁。较之尚善尚力尚丰,日本更更尚洁。没有洁就无所谓美。洁就是美。这种审美意识已渗入日本人生活几乎所有层面。到日本得到第一个印象就是洁净。入其城,路面不见果皮纸屑;观其民,衣着不见油渍汤点;乘其车,窗玻璃不见污痕尘迹;进其室,榻榻米一尘不染。去餐馆吃饭,哪怕门面再小,也绝对找不到一摸油乎乎的杯盘碟碗。笔者肠胃反应敏感,在国内上街轻易不敢在小店吃饭,因为十有八九要闹肚子。而旅日期间,虽说常吃生冷食物,却一直安然无恙。你不能不佩服人家。我也住在铺榻榻米的“和室”,差不多半个月才清洁一次。而日本主妇每天都要认认真真擦拭一遍。这固然可以简单说成“爱干净”、“有洁癖”,但我以为更是“以洁为美”的审美意识在日常生活的体现(美学原来就不是神乎其神的东西),那其中甚至能使人感受到一种宗教热情般的虔诚。日语中最伤人的话,大概莫过于“不清洁”。而对于官僚的最高评语用的是“清洁”。可以说,洁净感是日本美的第一要素。
洗炼之美——以简为美
洁处于洗。不洗不净,不炼不纯。“凡物之清洁出于洗,凡物质精熟出于炼”(清·扬廷芝),是洗炼,此乃《二十四诗品》之一。但把“洗炼”境界推到巅峰的民族,我以为当是日本,而非作为洗炼说故里的中国。倘司空图在世,必褒赏有加,而取喻于扶桑。
换言之,洗炼者,务去陈岩,务去螯物,宁缺勿滥。在建筑物上,日本尚直弃曲。极少用曲线。盖曲比直繁也。脱胎于日本弥生式时期谷仓样式即最具日本固有建筑风格的伊势神宫,连顶坡都笔直而下,概无飞檐翘角。即使如今的寻常和式民居,进门最鲜明的印象也是直线——榻榻米不交叉直线,拉门格窗交叉的直线,清清爽爽,历历在目。在园艺上,最典型的是“枯山水”,偌大院内仅有一地白沙和几块天然石,连必有得花草树木都省略一尽。插花艺术(“華道”)上,一般只寥寥数枝。在和室“床の間”的一幅挂轴下,则只插一枝,枝上只有一朵,可谓硕花仅存。观之,不由想起日本古代一则逸闻:一代名将丰臣秀吉要看茶道大师千利休院里的牵牛花。不料去时利休已把花摘个净光,他心中大为不快。及至主人将其引入茶室,见“床の間”瓶内插一朵——仅仅一朵——开得正艳,这名武夫才现出笑容。在传统诗歌方面也是如此。和歌在万叶时期超过百字这以至数百字者亦不罕见,后来逐渐定型为31字(音节),即为“短歌”。而现在最受欢迎的则是仅仅17字的俳句。各类俳句团体如雨后春笋,其数量大约只有中国麻将桌方能相比。
不妨说,这种美学理想推进的过程,就是省略掉过程、否定的过程。日本学者高阶秀尔称之为“切捨の美学”——笔者称为“减法美学”。而中国情形应该是说是“加法美学”。仅以较能典型反映审美时尚的瓷器为例,宋时崇尚单色,官、汝、定、钧、哥,无不为单色。尤以天青色的钧瓷为贵,俗云驾有良田千顷,不如钧瓷一片。至元、明,出现青花。入清,便不再以青花为满足,斗彩、三彩、五彩、珐琅彩,把个器物涂抹得水泄不通。家具风格亦由明代的简洁流畅变为精雕细刻,镶银嵌贝。今时住房装修也是如此,传统风格不易派上用场了,于是竞相效仿原本为西洋风格的外资星级宾馆,并不断丰富其内容。枝形吊灯、周边射灯、艺术玻璃、门窗饰框、大理石不锈钢立邦漆——一句话,距古人倡导的洗炼越去越远。较之西洋风格,我想这方面莫如借鉴一下日本美(和式)。笔者和同事装修时约略尝试了一下,皆称效果不俗。
朴素之美——以素为美
洗炼再进一步,势必归于朴素、质朴以至朴拙之境。日本艺术自古不尚雕刻,而追求自然、本份、素淡、和谐,颜色讲究本色美。赏用“自然ぅしき”(自然而然)作为批评语汇。饮食方面,味道讲究原汁原味,忌用过多的调味品大加炮制。很多东西都生吃,生鱼片(“刺身”)就是一个显例。形状也力求保持原样,如松菇、尖椒、菠菜基本不再过刀。宴会上的“刺身”一般将整条鱼放在小木船上端来(意为刚刚打捞上船),细看才能看出刀口。即便四五寸长的烤河鱼也是头尾翘起,栩栩如生,保持“鱼跃”原状,忌讳给人以僵挺之感。传统木结构建筑概无中国风格的雕梁画栋、藻井花窗。木料概不设色,认为原色最佳;该不饰纹,认为原本纹最美。纵使风吹雨淋满柱裂纹疤节累累也听之任之。在相当敏感的女性容貌看法上,也不太看好中国人常说的“端正、俊俏”,而往往觉得有点个性特征如一两颗虎牙的少女更为动人,甚至有雀斑没人之说。拿茶道所用的茶碗来看,差不多个个焦头烂额,缺边少口,土头土脑,一如刚出窑洞次品。但在日本之有这样的才能卖出好价钱,动辄几十万上百万日元。日本就是这样推崇素朴美、自然美、原始美、不平衡美,甚至残缺美(“欠如の美学”)、废墟美。然而在饮食店里,你可甭想找出一个想中国小餐馆常见的破嘴壶、裂边碗。就是说,日本的残缺美乃是追求完美语境中的残缺,乃是十全十美的残缺,匠心独运的古拙,洗尽铅华的素朴。所谓大巧似拙、返朴归真、此之谓也!这点的确有别于西方和中国审美情趣尤其是民间审美趣味的主流。
对于这种以素为美的时尚,中国人一般不以为然。笔者以个熟人去日本转了一个月,回来告诉我,日本没什么好看的,到哪都是那么几座破庙(神社),外面黑乎乎的,里面黑乎乎的,细看也啥都没有。这恐怕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普通中国人看惯了美轮美奂的东西,喜欢热闹喜庆气氛。
(20100128,光明日报)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