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一首而九转
■赵仁珪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这是苏轼在妻子王弗逝世10年后写的一首悼亡词,当时苏轼在密州任知州,而亡妻的坟墓却在数千里外的四川老家。
大家都有这样的生活体验,凡是非常深切沉痛的感情,都是很难用很直率的语言加以表达的,而能用简单直白的语言来表达的,往往都是肤浅的感情。反过来说,只有通过委婉含蓄的语言才能表达深刻细腻的感情,正像要想“沉郁”就必须“顿挫”,只有“顿挫”才能“沉郁”一样,苏轼这首《江城子》就是这样的典型之作。
当年,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曾经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自己受宫刑以后的沉痛感情:“肠一日而九回”。现在,我们可以套用这句话来评价苏轼的这首词:词一首而九转。
词一开始说,“十年生死两茫茫”。10年,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更何况是死别,妻子的坟墓又葬在数千里外,苏轼的思念之情是可想而知的。但突然接下来却呈现出人意表的“不思量”三个字——这是第一转。如果真的“不思量”,也不失为一种解除痛苦的方法,让时间的流逝来麻醉自己的心灵,但对多情的苏轼来说,这显然是办不到的。所以下文紧接着“自难忘”三个字,回归到思念的主旨上——这是第二转。虽然难忘,虽然有无限的情话、无数的思念要向妻子倾诉,但是却“无处话凄凉”——因为妻子的坟墓远在数千里之外,“身无彩凤双飞翼”,没有办法将彼此的衷情倾诉出来——这又是由“自难忘”而引发的更深的悲凉——这是第三转。苏轼是多么渴望能和亡妻一见,但苏轼又感慨到“纵使相逢”,她也不会认得我了吧——因为我在十年之内已经变得如此苍老憔悴,“尘满面,鬓如霜”。“纵使”一词,是对“无处话凄凉”的转折——这是第四转。“纵使相逢”,是假设自己的美好愿望能够实现,是希望上天能赐给自己一次见面的机会,但接下来又马上转到无情的现实:“应不识”——甚至担忧妻子不会再认识自己了——这是第五转。此处,作者用笔曲折,在一句之内就产生了两次转折。
下阕以“夜来幽梦忽还乡”开始,这是第六转。因为前边的“纵使相逢”仅仅是一种假设,而这次却是真的还乡,见到她了,虽然仅仅是在梦中,但这终究是有了倾诉的对象。之后,按常情推理,好不容易相见,就应该把自己多年的情感倾诉出来,但是,词中出现的却是这种场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把应该爆发的情感压抑下来,压缩到一幅无声有情的画面之中,表现出作者情感的格外沉痛,正像杜甫在诗里所描绘的那样: “何时依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以无言的哭泣来表达最强烈的感情。也正像柳永词所说的“执手相看泪眼,正无语凝噎”(《雨霖铃》)所表现出的场景一样,以无声的行为衬托出最浓挚的情感。不同的只是柳永所表现的是与风尘女子的离别,难免给人一种逢场作戏的感觉,而苏轼这里表现的却是性情中人的至情至性——这是第七转。接下来,“料得年年断肠处”,又从梦境回到现实——这是第八转。而这次又放下自己不写,反从对面着笔,设想妻子在“明月夜,短松冈”也一定和我一样,因为思念而年年断肠——这是第九转。全词也在这令人断肠的哀惋中结束了。
这样看来,这首词真可谓是“一首而九转”。这里的“九转”并非虚数,而是真正的九次转折,而且是越转越深,越转越细,最终把作者沉痛悲哀、缠绵悱恻的感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试想,如果这首词仅仅是平铺直叙地罗列一些思念、悲伤类的词汇,如何能够达到这样真切感人的艺术效果?
另外,本词还有两个细节值得一提,这两个细节在一般的评词家文章中往往被忽略,一个是“小轩窗,正梳妆”,一个是“尘满面,鬓如霜”。“小轩窗,正梳妆”,这不但是一个能见出作者性情的非常动人的特写镜头,而且也是一个能见出作者对于词体大胆创新的描写细节。因为在苏轼以前,词人在词作中所描写的美丽女性一般都是歌妓舞女一类的风尘女子,而苏轼敢于把自己妻子的美好形象展现给读者,一扫小词常见的软媚轻浮的形象。试想,没有绝大的革新气魄,他是不敢这样写的。“尘满面,鬓如霜”,是另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这个细节不但勾勒出一个因相思而憔悴衰老的作者形象,而且还暗含着一个失意落魄的自我形象在里头。这一形象折射出政治迫害的背景,它含蓄地反映了作者十余年来在仕途宦场遭受的种种迫害打击,只不过作者对这种政治迫害的描写非常委婉含蓄,仅只用了六个字“尘满面,鬓如霜”而已。由此,我们可以得知,苏轼虽然是豪放词人,但他仍然遵循了“词别是一家”的传统,没有在词中把政治斗争表现得很明显,这同他在诗中直接大量地描写政治经历是有明显差别的。更进一步看,把这两个细节对比起来进行阅读,还能产生更多的意味:“小轩窗”描写的是妻子,“尘满面”描写的是作者自己;“小轩窗”展现的是美丽幽婉的女性形象,“尘满面”展现的是饱经风霜的男子形象;“小轩窗”的格调是优美婉约的,“尘满面”的基调则是粗犷豪放的。还有,“小轩窗”的描写虽然优美婉约,但作者的处理却是相当大胆;“尘满面”的描写虽然是粗犷豪放,但作者的处理却是相对尊重传统。如果我们能够把这些都一一品味出来,相信读苏词就能更上一层楼了。
(作者系北京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导、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中国教育报》2010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