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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烈士:一个名称的灭绝
[ 2007/11/21 17:10:00 | By: 瓜哥 ]
 
烈士:一个名称的灭绝

一  奇怪的恐龙化石

一八六一年,一群采掘矿工在石灰质母岩中挖到一块奇怪的化石。这块化石看上去象一只乌鸦,但是又有牙齿和尾椎骨,活似一只小恐龙。当时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动物。后来,化石送到古生物学家那里,一测量它的年代,不得了,一百五十万年。仔细研究后,人们大吃一惊:原来这只半龙半鸟的动物,就是鸟类最早的祖先。一亿多年前的侏罗纪,奔跑的恐龙家族中分化出一支长羽毛的恐龙族来。经过上千万年的进化,到了白垩纪,天空中到处都是这种长着牙齿的龙鸟。它们体形不大,行动敏捷,在地球上兴高采烈地飞翔了大约一亿年,然后才在一百万年前,慢慢进化成为现代鸟类的样子。于是,古生物学家们把这只既是鸟又是恐龙的小怪物,命名为始祖鸟。

想想,如果不是化石现身,谁会相信鸟类的祖先竟然是凶猛的恐龙呢?

人类在地球上出现,是很晚以后的事情。类人猿大约出现在七百万年前,半人半猿的人属动物只有两百万年左右的历史。真正的现代智人仅仅出现在五十万年至四万年前的那段时间里。在遥远的白垩纪、侏罗纪,甚至更洪荒的石炭纪、泥盆纪、寒武纪,人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在什么地方发现象人的恐龙化石?

时间这个魔幻大师,就是这样常常让我们感到意外和吃惊。

其实,我并没有兴趣讨论生命进化。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想着关于烈士的话题。我想找到一种与烈士相似的情形,来证明时间的可怕,证明生存环境确实能够雕塑一切,改变一切。所以很快,我的思绪就从两百万年前回到了两千年前。

我从两千年前的文化沉积中,发掘出一具文人化石。这具化石是一种早期文人种类,叫做烈士。今天的文人,大多都是从这种烈士进化来的。但是,两千多年的遗传演变,文人的基本形态已经面目全非,他们变成了儒士,儒雅的读书人;变成了文人,文静的知识分子。不再象远古时代那么刚烈,粗豪,奔放,不再象凶狠的恐龙,而象一只只羽毛艳丽的多情鸟。那个儒士的“儒”字,还常常被人写错,写成懦弱的“懦”字。

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天下的士子大多文武并重,亦剑亦箫。骨子里都有一份刚烈的大丈夫精神。后来文武殊途,文士和武士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各自进化。结果武士变得越来越愚钝,文士则变得越来越孱弱,直到有一天,文士们除了身上还悬挂一口宝剑之外,再也看不出有任何古烈士的遗风来了。我特别注意到,越是到中国封建社会的后期,烈女这个词汇越是流行,几乎所有的地方志里面,都有一大群烈女的名单和事迹。几乎所有山清水秀的地方,都有她们的牌坊。她们不是守寡,就是抚孤,不是奉亲,就是抗暴,用生命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女子英烈传。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烈士这个词汇,却随着文人的进化完全荒芜,直至被废弃在厚厚的词典里,再也无人问津。烈士?什么烈士?如果你去问什么人,他们一定会这样错愕不已,让你感到难堪。

二十世纪初,随着西方文明的传入和白话文运动的兴起,汉语出现过一次大范围的新语词爆炸,大量新创造出来的词汇盛极一时。一些旧词汇也被人们拿来重新改造。大概就在那时候,人们从词典里面找到这个已经死亡的词汇,把它从历史的废墟下解救出来,赋予它全新的含义。于是,烈士复活了。不过,这个称呼从此不再指文人,而是指在革命战争和其他革命事业中牺牲的同志。再后来,出于制度的需要,烈士演变为一种荣誉称号,一种需要组织出面认定的政治待遇。

文人曾经有过很多名称,失去其他名称,我们都不在乎,唯独烈士这个名称,一旦失去,就如同失去世代相传的尊贵头衔,让人感到惋惜。因为一种精神传统随之丧失,永远不会回来了。

面对古烈士的化石,我悲哀地想,今天的知识分子,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个称号的原来主人?还有多少人会在这个称号面前黯然无语?我们每天都听到有人在深沉地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文人自己不追问一声:文人是谁,文人从哪里来呢?有谁能够说得清,我们的祖先究竟是什么样子?究竟是蛇,是鸟,还是高大威猛的恐龙?

我把这些问题写在纸上,坐在那里苦思冥想。我很想知道,古烈士究竟是些什么人,文人到底是怎么进化来的。

有人咳嗽。我听到了天上的声音。


二  烈酒?性情刚烈

我猜测天堂里曾经有过一次对话,关于烈士的对话。

起因是上帝在天堂散步,总是遇见一些不认识的烈士从身边飘过。这些灵魂表情严肃,眼神空漠,一个个独往独来,见到上帝也不打招呼。他们的头顶上有一圈特殊的光环,与别人不一样。别人的光环是上帝亲手赐给的,同样的形状和大小,戴在后脑上方,散发着神圣的光辉。烈士的光环不是上帝赐给的,他们从人间前来报到的时候,头顶上就已经有了光环,只是这些光环显得比较黯淡,有时候还发出不均匀的血色。一点也不神圣。上帝很想把它们弄掉,换上自己赐给的光环。但是烈士们飘来飘去,总是不肯跪倒在它面前。

上帝感到纳闷。于是把所有的天使召集来,问道:谁能告诉我,烈士究竟是些什么人?

有一个声音回答道,臣来自那个国家,听说烈士都是一些性情刚烈的文人。他们的生命质地非常坚硬,内心非常有尊严,谁也不能轻易改变他们,使他们就范,更不能侵凌他们,侮辱他们。他们总是高昂着头,往来于天地之间,如果有人想迫使他们低下头来,那高贵的头颅就会折断。中国的圣人曾经这样总结说:古代所谓的烈士,进,不肯臣服于君王;退,不肯束缚于家庭。为了真理和信仰,他们决不屈从于任何人。就象西方圣人说的那样: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

让我给您讲一个烈士的故事吧。那个天使说。

春秋时代,齐国有一个乱臣贼子叫做崔杼,他发动了一场血腥的宫廷政变,谋杀了国王齐庄公,自己坐上了国王的宝座。当时的文武百官被他杀气腾腾的淫威吓坏了,谁也不敢说话,更不敢阻拦这场政变,他们都匍匐在地拥戴新君,违心地恭维他为齐国百姓除去了暴君。只有一个世袭的太史,负责专门记录国王起居大事的史官,在朝廷档案中冷冷地记录了一笔:“崔杼谋杀了国王。”崔杼看到后勃然大怒,立即当众杀掉了这位太史,下令让太史的弟弟来重新写这段历史。太史的弟弟听说之后,告别家人,奉诏进宫,拿起笔来毫不畏惧地照写“崔杼谋杀了国王”,结果又被杀害。接着,他的第二个弟弟被召来,还是这么写,再次被杀。崔杼不甘心,把太史的第三个弟弟找来接替。太史的第三个弟弟站在血泊中,仍然提笔写道:“崔杼谋杀了国王。”这个叫做崔杼的篡位者最后仰天长叹,只好作罢。

什么叫做烈士?这就是烈士。

所以,臣以为烈士本质上就象烈酒,生命的浓度非常高。天底下只有最海量的酒徒,才能前来斟饮。只有最勇敢的豪侠之士,最大度的君王,才有缘与他们结为知己。

这么说,烈士就是猛士罢。上帝听后沉吟道。


三  烈焰?视死如归

沉寂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接着回答说:不,不对。

上帝转过头来,向这个声音投去询问的眼光。

这是一个嘶哑的声音。它说,烈士的最大特点不是性情刚烈。据臣所知,所谓烈士,是那些最不怕死的人。赴汤蹈火,视死如归。他们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们说:从古至今,还没有人因为变法而流血。如果需要流血,就从我开始吧。儒家的经典中是这样定义烈士的:君子乐于张扬节操以显义,烈士甘愿杀身捐躯以成仁。

伟大的上帝啊,这些人活着,就是为了轰轰烈烈地一死,来完成自己的一个诺言,或者知交的一件重托,来完成天下道义的一次证明。甚至可以说,他们把自己的死,作为毕生的一项事业来对待,作为一件艺术来创作,作为一份最贵重的礼物,来赠送给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民族。荆轲对燕太子丹说过这样的话:“烈士之节,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就看他是为了什么去死。”智者庄子也说过:人的勇敢分为几种。在水中游泳不害怕鳄鱼,是渔夫的勇敢;在山野中行走不害怕猛虎,是猎人的勇敢;当明晃晃的刀剑在眼前飞舞,能够奋然迎上前去,视死如生者,是烈士的勇敢;知道自己注定要终身潦倒,大难临头的时候毫不畏惧,是圣人的勇敢。可见,死亡之于烈士,有着特殊的意义。

臣以为,烈士就象剧烈燃烧的烈焰,不在乎燃烧多久,只在乎他燃烧的时候所达到的炽热高温,所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他们愿意在任何时候,以最果断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倒地死去。烈士,说到底,就是死士啊。

这个回答在天堂上轰然回荡。所有的天使和灵魂都受到了感染,停止了飞翔和骚动。上帝严肃地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他那双睿智的星眸出神地凝视着天际,好象烈士的灵魂都在那里。


四  烈女?大节如山

这时候,第三个声音出现了。

这个声音激昂地说:不!你们说得不对。烈士更本质的东西不是这些。臣以为,烈士是把名节看得至高无上的人。他们为着这个神圣不可玷污的名节而活着,也为着这个名节而死去。烈士的性格不必都那么刚烈,只要守住一生名节,缠绵悱恻又何妨?烈士更不在乎是否赴死,活着,同样能够证明自己是天地间最刚烈的烈士。
伟大的上帝,请您用慧眼抚摸这些灵魂罢。

臣见过这些灵魂。臣知道,迎接死亡当然是他们的伟大使命,正象国士和名士都看重死亡一样。不同的地方在于:烈士只是把死亡当作一种手段来对待,名节才是第一位的,死亡只不过是手段,是方式,是态度,属于第二位的事情。

臣记得,这个民族有个大文人贾谊,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贪婪的人啊为财富而殒命,烈士则为自己的名节而殉身。”后来司马迁老人读到这段话,禁不住热泪盈眶,从此刻骨铭心记了一辈子。他在《史记?伯夷列传》中引述了这两句名言,叹息说:“真正的君子,最怕的就是死了之后,自己的名节不为人知。”他当然是在说他自己。他一定把贾谊的话读了又读,想了又想。他被蛮横的暴君割去了刚烈的器官,两腿之间空空荡荡,忍辱偷生在那个世界上。他当然想过死,但是他坚忍地活了下来,为了名节,为了千古不朽的《史记》,为了向天下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忍受了屈辱。谁,能够说他不是古今最伟大的烈士呢?

烈士就象从前的烈女,守护自己的贞操,至死不逾。为着这个贞操,为着让天下人读懂这个贞操,可以选择死,也可以选择生。哪怕是最卑贱的生,生不如死的生。伟大的上帝啊,天下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勇敢呢?
上帝听罢垂下了头。他从头顶上取下光环,沉重地说:这位天使,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谢谢你。我不知道,下面这个国家竟然还有这样伟大的灵魂。宇宙里面,没有比光线更快的东西。地球上面,没有比死亡更大的事情。能够超越生死,不是普通的灵魂。

然后,又有一个苍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五  烈马?献身天下

这个声音不仅苍凉,而且凝重缓慢。沉重的呼吸,与天边沉闷的雷声混合在一起。

它说:伟大的上帝,请允许我纠正这几位天使的说法。臣刚从烈士那里来,臣不仅认识他们,熟悉他们,而且去过那个遍地烈士的地方。

臣曾经询问他们,什么人才称得上烈士。他们给了我一百种答案,一千种答案。每一种答案都让我感到震惊,感到无法呼吸。该用什么样的天堂语言来描述他们呢?该怎么样来转述人间的说法?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性格刚烈、视死如归、守护名节,都是烈士的特征,但不是他们的第一特征,远远不是。

以臣之见,烈士的最大特征应当是大抱负,大情怀,心系天下苍生,一呼一吸都是为着社稷江山。烈士是最伟大的理想家,拥有献身社会的人生抱负。这个民族崇拜英雄的方式,与其他民族不一样。诸位天使也许听说过,在这个国家,刚烈不怕死而没有理想抱负,他们只称之为死士,不称其为烈士。把个人名节看得至高无上,而没有为天下苍生着想的抱负,他们称之为高士,也从来不称其为烈士。那个雄才大略的曹操曾经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能够做到壮心不已,才有资格被称做烈士啊。

烈士就象真正的烈马,真正的千里马,一生都在梦想着追风逐电,驰骋于疆场,为关羽、岳飞这样的英雄浴血嘶杀,建立不世功勋。任何凡夫俗子都别想靠近它,更不要想驾驭它。文人本来就是那个世界里的骏马,烈士又是文人中的烈马,不属于凡尘,而属于天上。他们的诗人说,“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烈士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一种高贵的生命质感。他们就是这些骨相奇异的天马,骨子里透着非凡的气概。

臣以为,烈士既不完全是猛士,也不完全是死士和高士。臣以为烈士更接近于志士。圣人孔子说:志士仁人,不要为了贪生而丧仁,而要杀身以成仁。孟子也说过: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掉脑袋。这个志士,说的就是烈士。烈士没有别的信仰,只信仰一条:“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哪怕能够对国家有一点点报答,他们都愿意,都愿意舍命上前啊。

上帝听了这些话,终于流下眼泪来。他站起身,戴上光环,庄严地说:朕在天上,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他们,就让朕为天下烈士下一场大雪吧。


六  为什么会灭绝

这才想起来,很久没有看到下雪了。

环境确实会慢慢改变我们每一个人。对此,时间有充分的耐心。这样想着,我慢慢把纸上那些关于烈士的问题一个个划掉。是啊,哪里还有烈士的化石遗骸呢?我们的文化里,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记忆。所有曾经被称为烈士的文人,已经氧化成空气,飘散在这漫天的酷暑中,杳无踪影。就象诗人所说,“都付雨荷烟柳”了。在漫长的生存进化中,烈士已经灭绝。作为文人的孑遗,我们早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那两句诗怎么说来的?绝种的麟凤,灭族的恐龙,人在中间找不到出路。

我徘徊在天地之间,徘徊在古烈士与现代文人之间。一边是威猛的凌云壮士,一边是文弱的高雅书生。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他们究竟谁,更能够代表天下文人。尚武的时代已经远去,文明的曙光徐徐降临。人类的智慧虽然在高速度进化,但人类的体力和勇气却在全面退化,变得越来越绅士淑女。我们不再是野蛮人。那么,文人的弱化,是不是同一个方向上的不可逆转呢?

禁不住想,也许上帝在创造我们的时候,给了我们同样比例的刚烈精神和怯懦柔肠。只不过,我们每个人根据环境作出了不同的选择。有的人凭聪明活着,有的人凭勇气活着。有的人以这种方式流露刚烈,有的人以那种方式流露刚烈。有的人喜欢以弱示天下,以策安全。有的人喜欢以强示天下,以显力量。上帝没有亏待过谁。只要愿意,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充满勇气的烈士,没有谁,生来就是柔弱的懦夫。

可是我们绝大多数文人都选择了做一个智慧者,来巧妙地保护自己。我们渴望烈士,那么痴迷地崇拜远古时代的精神英雄,不断地为他们大声喝彩,可我们自己谁也不是烈士,谁也不想当这样的烈士。甚至,谁也不愿意与烈士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李贽是烈士,但他周围所有的人都躲避他,诅咒他,追杀他,最后孤独的烈士只有在黑牢中夺过狱卒锋利的剃刀,自刎而去。章太炎是烈士,鲁迅是烈士,可是统治者们却总是那么痛恨他们,把他们视为异端,必欲扫除而后快。到头来,这些烈士总是被他们的时代抛弃,没有人珍惜他们。人们只崇拜那些早已死去的烈士,好象越久远的英雄才越具有美酒的醇香。

有一件事情我想清楚了。生命的进化,是由自然环境决定的。凶猛的恐龙进化成了温顺的鸟类,恐龙本身没有责任。大自然气候的剧烈变化,使体形过于庞大的生命慢慢被淘汰,性格暴烈无法忍受环境考验的生命,也慢慢被淘汰。最后,微不足道的小型哺乳动物、能够灵巧飞翔的鸟类,成了地球的主人。文人也是这样,圣人教我们做一个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可我们却变成了如此柔弱的儒士,变成了社会大众嘲笑的酸秀才、傻书生、呆学者,难道不应该追究那一朝接一朝的专制暴政,一个接一个的疯狂时代?

面对这场进化悲剧,该反省的,决不仅仅是文人。
 
 
  • 标签:读书 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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