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抒情文体向议论文体的历史过渡
――2011年高考作文题目纵横谈
孙绍振
2011年高考作文题一出来,就遭到各种批评,新京报6月7日的社评认为“新意不足”,理由是“与现实相关的命题”“几近绝迹”,这可谓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与现实相关的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全国卷II:代买彩票;新课标卷:中国崛起的特点 ;北京卷:中国乒乓球包揽金牌;福建卷:袁隆平的梦想;陕西卷:中国的发展 ;天津卷:我生活的世界 ,浙江卷:我的时间(有关偶象:钱学森、袁隆平、刘翔、张艺谋等)在全国二十家命题中,有八家之多,占了百分之四十,怎么能说几近绝迹?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荒谬的指责呢?原因很难说是作者的粗心大意,更明显出于一种狭隘观念,命题只能直接与社会感性现象有关,否则就是脱离现实,“了无新意”。其实,这种批评本身才是“了无新意”。所谓“与现实相关”,在作者心目中,限于“社会事务的参与或管理”。这不但比之往年的机械反映论更为狭隘,而且有词不达意之嫌。要求还没有走出校门的高中生,以“社会事务的参与或者管理”为文,不是强制闭门造车吗?什么叫做“与现实相关”?说穿了就是与时事相关,但是,学生凭什么去与时事相关呢?真正与现实相关,离得开学生主体正在成长发育的心灵吗?如果这一点没有多少疑问,那么河南省的“长大”,四川的“总有一种期待”,江苏的“拒绝平庸”,山东的“这个世界需要你”,甚至安徽卷的“时间在流逝”,不都是贴近现实的主体的触发点吗?
全面分析起来,今年的命题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是一如既往,比较适合抒情的,如山东题“这世界需要你”,四川题“总想有一种期待”,重庆题“情有独钟”,江西题“孟子‘三乐’”。无可讳言,此类抒情题,在导向性与开放性的把握上,过于导向性,个性化发挥空间甚小,命题水准落后于前些年。江西题虽为材料题,然而连主题都规定死了。(孟子三乐,“应当成为我们今天崇尚的人生之乐。)所幸,此类平庸题所占比例不大。
第二类,抒情性与理性议论兼容,但是,更侧重于智性分析。如北京题“中国乒乓球队在各类世界比赛中包揽冠军”,题型的特点是争取荣誉与球艺发展的矛盾。天津卷“从望远镜、显微镜、反光镜、哈哈镜、三棱镜中选择两种镜结合自己的感悟为文”,立意的核心就是两种不同的效果之间差异,这和江苏作文题目“拒绝平庸”异曲同工,核心就是“不避平凡,不可平庸”的矛盾。事实上,这类题目,如果光是从抒情诗意方面着眼,是难以出格的,局限于抒情肯定缺乏竞争力,只有在内在对立中分析出转化的条件,主题才有可能深化。
第三类,则根本上是理性分析题,也就是说,最适合作议论文,很少抒情的用武之地。浙江题“一代又一代的偶像”,写进了种种励志读本,然而其成功很难复制,因为时间在变,万物在变,成功的赋予也在变。题目把矛盾揭示得很彻底,可惜的是,题目的文字太繁琐,特别是最后的“人生的真谛不在复制别人的成功,而是认识自己,在合适的时间里做好该做的事”,简直是画蛇添足,主题本来应该由考生自主确立的,命题者却在越俎代庖。在这方面处理得比较理想的是上海题:“犹太王大卫在戒指上刻有一句铭文:一切都会过去。契柯夫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在戒指上也有一句铭文:一切都不会过去。这两句寓有深意的铭文,引起了你怎样的思考?”题目的对立面很鲜明,在字面上,互不相容,对考生的思辨能力挑战性很强,首先是,在相反(过去和不会过去)到相成的转化(现在中就蕴含着过去)。智性的发挥空间很大,大而至于自然史,民族史,小而至于一棵树苖的疤痕,童年心灵的梦想等等,正面和反面,都可能和当前外部的形态精神特征有因果关系。直接对立的素材,不但为智性分析提供了空间,而且有上升为哲理性的可能。当然,这样的题目,并不绝对排斥抒情,但是,缺乏一定的理性分析,抒情的诗意将失去基础。有了哲理的基础就是抒情也因而达到了情理交融的深度,如舒婷的《这也是一切》所说: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在此类命题中,和上海卷在哲理意味上异曲同工的是辽宁卷“哲学家拿一个苹果给同学们看,说这是我刚从果园摘来的,你们闻到苹果香味了么?有的学生说闻到了。三个学生默不作声。哲学家拿着苹果转了转,一个学生说没闻到,一个摸了摸问:这是什么苹果?另一个说我感冒了。最后哲学家把苹果给大家传看,才知道是一个用蜡做的假苹果。”这里涉及的是主观预期和客观实在的关系问题,命题的重点显然是挑战考生的在对立面(客观的假和主观感知的真)中寻求转化的原因。属于这一类的还有广东卷的“回到原点”。应该说,在所有命题中,这个题目难度是最大的。“原点”“可以是道路的起点,长河的源头,坐标的中心,事物的根本。看起来,指向性有点模糊。和上海题的“过去”“不会过去”直接提供对立面,而是把把“原点”的针对性隐藏起来了,“原点”所针对的是“当下”,“源”针对的是流、“起”针对的是终,“中心”针对的是边缘,“根本”针对的是枝蔓。把对立面还原出来,就不难分析,展开论述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题目对考生的思辨能力挑战相当严峻,缺乏思辨修养者,很可能写成强调 “不忘本”的片面抒情的文章。
如果允许我命名的话,这类题目可以叫做问题性命题。就提出问题而言,这种题型和美国托福式和英国雅思式的命题类似,甚至可以说与欧美命题的议论模式基本接轨:其特点是,把一对两难矛盾置于考生面前,迫使其作理性分析。此类命题在比之往年显著增加,实在不可忽视。更直截了当的是全国题“中国作为经济和政治大国崛起的新闻名列世界首位.《中国青年报》和新浪网对中国网民调查,排在前六名的分别是:经济发展、国际影响、民生改善、科技水平、城市新进程和开放程度”,要求以此为文。这是一道典型的智性(而不是感性)素质题,提供的素材,比之湖北卷的“旧书”那样单纯到单调的题目,丰富而且复杂,对于考生来说,在有限时间里,确立独特的命意和建构有序的思路,其困难不亚于某些数理化的难题,如果对时事,对国家的命运从未有相当的关切,没有足够的感性体验和理性的概括力,连破题都很难,更不要说将如此宏大素材凝聚为贯穿到底的主题。这样的题目,考的就是从感性上升为智性的议论能力,具体分析能力,思路的驾驭能力。从形式来说,则无疑在议论文体的自觉把握,抒情话语最多只能成为依附性的陪衬。
在三类作文题中,从数量到质量上比较突出的是议论性的题目,往年普遍得到称赞的题目如“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北京的符号”,“我要握紧你的手”,“一定要跨过这道坎”,“提篮春光看妈妈”,这类倾向于抒情的题目数量和质量都在下降。这种变化似乎并不是自发的,而是有着某种自觉,有着明确的针对性。好几个省份都在强调“文体明确”在这方面,做得最为坚定的是福建省,毫不含糊地规定只能写成议论文或者记叙文。事实上,就命题的内涵而言,标准的记叙文得有完整的故事,很难有现成的素材,其结果是百分之八十五的考生选择了议论文。如果说今年的命题的新意的话,这就是新意,而且是带着历史转折性的,从以抒情审美为主向智性议论为主的过渡。新京报的社评对之视而不见,表面原因在于其线性思维:只要切近当前感性时事,就能卓尔成章,文质彬彬。其实是对语文课程标准明确规定的全面发展的包括知、情、意三个层次的不理解。知是知觉,情是情感,二者并不是素质的全部,对于高中生来说,还有意,也就是意志、智性。从内心初感到情感,从情感到智性,这是个升华的过程,将这个过程,转化为有序的文章,不但是从被动反映到主动驾驭、人格的结晶,而且是对文体把握、征服、搏斗、创造的过程。文体并不是笼统的,其规律是因形式而分化的。就抒情文体和议论文体而言,一个属于情感范畴,一个属于理智范畴。抒情强调主观、感情追求强烈,逻辑可以极端、甚至片面,才有诗意,而议论则强调客观,贵在冷峻、追求全面,才有深度。
近年来第一线老师普遍反映,高中学生不会写议论文,缺乏思想,内容苍白,多数沉溺于华丽文采之中。根本原因就在于误以为情感是唯一的价值,而不知使之上升为理智,达到情理交融才是更高的层次。去年某省以格林兄弟故事为题,二者本为收集民间传说,获得历史文化资源,未能成功,不料作为文学性童话却风靡天下,绝大多数考生,均看出命题的对立面转化,价值多元从一元价值的束缚中获得解放,其中一篇以《只待蓦然回首》为题而得满分的优卷,一公布就引发了学界乃至文艺界的不满:
我们或许都曾像格林兄弟,在面对零碎的情节,无法预知它与未来有怎样的串联。对看似白费的努力不免心灰。可是,这联系一直都存在着,如一条透明的丝线纵贯历史的长空,酬我们以璀璨的银河,只待蓦然回首,验证曾忠于心声的无悔。
这是文章的第二自然段,本该是本文立意之所在,如果按对立、统一的思维模式,应该分析其间的矛盾与转化的条件,不难达到智性的高度,但是,这里却是停留在感性的朦胧层次。如果按西方考试的准则,主题句应该鲜明地亮出,而不是躲躲闪闪,但作者却因为过度迷恋情感,极尽缠缠绵绵之能事,其结果是论点都陷于迷蒙。“零碎的情节”存在着“联系”只待“蓦然回首”。这算什么论点呢?还不如其它一些优卷,朴实地提出格林童话从历史文化价值转化为艺术价值,表面上有其偶然性,实质上有其必然性。事实上,格林童话的每篇都有完整的情节,并不“零碎”,其价值也并不是什么“联系”,而是两种价值的矛盾和转化。如此朦胧的话语已经够混乱的了,作者似乎还嫌不够过瘾,又用了整整一段作为导引:“生命的纵横阡陌”“落花翩跹”“榆柳娉婷”“黄鹂声声清啼”“明媚的春颜”“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等,华丽词藻叠床架屋,不但没有使主题鲜明,反面干扰了读者的注意,令人摸不着头脑。举了二月河成功的例子以后,文章结论是:
人们常常以为,成功多带有偶然性、殊不知,智慧女神的光芒更胜过幸运女神的眷顾。只有始终撇试身外的杂音,聆听自己内心真实的呼唤,也许《格林童话》的成功就不会来得那样迟。事物的联系与发展总是暗藏奥秘玄机。横陈在我们面前的荆丛,萦绕于身畔的夜雾,甚至由自我衍生的孤独,都是命运的安排。当我们剥落虚无,触摸心壁上的纹脉,点亮梦想,哪怕灯火阑珊,也必定能照亮一寸欣喜的脚印。
本来,如果用卒章显志(篇末点题)的朴素方法多多少少可以弥补文章的不足,但是,作者又反复运用了一系列神秘玄妙的词语,所说的竟是“事物的联系与发展总是暗藏奥秘玄机”“自我衍生的孤独,都是命运的安排”“剥落虚无,”就能“照亮一寸欣喜的脚印”等等近乎无病呻吟的呓语。其华丽的包装可能使阅卷者感到自卑了,结果就得了高分,居然被列入优卷之列。当然,不可否认,作者在当前中学生中,驾驭文字的能力是第一流的,但是,华丽词藻掩盖不住苍白贫弱的思想。一位很有才华的作家严厉的批评这样“奢华、锦绣词语没有几句是人话。对这样的滥调文章给予高分,老师难咎其职。”也许这样的现象比较极端,但是可以肯定,并非个别特例。
正是因为这样,有识之士才在近一两年来,呼吁作为教学指挥棒的高考作文应该强调议论文体,以免这种委靡浮华的文风泛滥,对青少年的智性创造力造成损害。就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国家的高考会把这样的作文当作优秀作文。今年命题强调议论文的倾向,一方面是针对现状,另一方面也是与国际接轨,命题从抒情为主向议论文体过渡顺应着历史潮流,当然,这才刚刚开始,不足为奇的是,许多命题者并不自觉.暴露出许多矛盾,就是有坚定文体自觉的福建省,也未能免俗。该省的原题是袁隆平的一段话:“我的工作让我常晒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这使我有了个好身体……我梦见我种的水稻长得像高梁那么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米那么大,我和我的朋友,就坐在稻穗下乘凉。”考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择了议论文,但是,规范的议论文凤毛麟角。这当然与平时缺乏议论文的训练有关,但是,根本的原因还在命题。题干中袁隆平的话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集中在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因而身体健康,第二,怀着美好的梦想。好身体和梦想是同质的,都是诗意的,袁隆平的胸怀把野外作业的艰辛,反复失败的痛苦,用抒情的话语,升华为诗的想象,而梦想则更提高了审美的层次。前些年,高考命题的对立统一模式之所以普及就是因为提供了具体分析的基础,可是这个命题却仅仅是抒情一个侧面,一般学生,很难把袁隆平的艰苦奋斗历尽风险还原出来,进行理性的分析。从写作学的角度来说,这样的题目更适合写抒情散文,而命题实际上强调的是议论文体。题目内容与形式要求的矛盾,暴露了命题者自身的局限。显然,命题者并不真正明确,同样的素材,追求抒情诗意时,所遵循的逻辑可以是片面的,如出污泥而不染,可以尽情抒发诗意,而作议论文却要揭示潜在的矛盾,同时考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如,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用以抒发团结就是力量时是生动的,但是作为议论文则显然不全面,要作理智的分析,就要联系到三个和尚没水吃。美国高考作文SAT评分标准中,有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原则。既是对学生素质(从感性抒情上升到理性批判)的要求,也是议论文的根本准则的规定。这就要求对一切公认的说法,包括谚语、格言,都要进行反思,不管是马克思主义,还是解构主义,其活的灵魂,都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缘千里来相会,是富有诗意的,但是,这是须要分析的,笼而统之这样说,是缺乏智性的,同时把不是冤家不聚首考虑进去,进行具体分析,才可能有理性的深度。水滴石穿是有道理的,但是,这个道理在特殊条件下会转化为反面,在溶洞中,水滴不但石不穿,相反会长出石笋来。一些老师教学生为文执着于“名言会萃,名人开会”,殊不知名人名言和名事,往往带着潜在的片面性,不加具体分析,都是死的,只有进行具体分析,加以批判,才能有生命,变成自己的主题。就是袁隆平的这段语录,也是须要具体分析的。科学研究的失败的风险和长期的挫折,和理想的实现和成功的自豪是对立的统一。袁氏以诗化的想象,把矛盾淡化到隐性层次。所遵循的是抒情逻辑,要写作议论文,就要把理想(梦想)的诗意和现实的艰难之间的矛盾还原出来,从而作理智的、全面的分析。
揭示此等命题的内涵与形式之间的矛盾,从全国来说,不但因其具有普遍性,而且因为有其严峻的迫切性。就我所知,今年福建省考生议论文的水准,反倒不如去年。原因在于,去年的命题,提供了矛盾和转化的内涵,因而便于作理性的分析,而今年却只提供了一个抒情的片面。
回过头来看新京报的所谓“现实相关”论的命题原则,其谬误昭然若揭。从观念来说,是机械唯物论和狭隘功利论;从方法来说,则是对从感性到理性,从思维到话语的曲折多层次转化的无知,这种线性思维,在哲学上,表现为对于情感到理性的飞跃一无所知;从文体来说,则是把感性抒情和理性抽象议论混为一谈,头脑如此糊涂,却哇啦哇啦大发议论,应该说是当前语文界普遍存在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