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苍茫(下)
四
抓紧时间回了一趟真正的老家纯良岭,当真萧条得紧,十室七空,原先非常兴旺热闹的村庄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不到十户人家,还基本都是老人,小孩都没有几个。一点过年的生气活力都没有了,难怪学校也不存在了。差不多二十年了,故乡怎么一点都没有成长?不,是更衰落了。到处都是失修的院落和坍圮的土墙,泥泞的路上杂草丛生,田野里什么绿色都没有,放眼望去,高高低低架着几根似乎快要枯死了的杂树。这是富庶肥沃的江汉平原吗?站在在儿时打闹过的长堤上,衰草点点,寒风呼呼,一阵阵使人发冷。除了偶尔传来的沉闷鞭炮声,那死一般寂静,可以让一个心头发热的人发疯。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故乡吗?
我知道,如果从文化保存的意义上来说故乡的凋敝,会引来无数的惊叹。但是,真正的故乡的凋敝,没有那么文艺化,它是能让人心头刺痛的。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张照片:明显久无人居的院落里,蒿草疯长,一棵小树都已齐屋檐高了。原来好闹热的院子,现在破败成这样了,没有“细柳新蒲为谁绿”的诗意,只有“庭树不知人去尽”的荒凉,让人说不出的感伤。
据乡亲们说,青壮年基本都在外面打工做生意,干脆就住在外面或县城,承包的责任田里随便种了一点黄豆,平时也不理会,到时间了就回来请两个人帮帮忙收一收。现在还有谁会做农活,想做农活呢?老人感叹道。是的,他们好多人已经不会耕作了。传承了几千年的田地里的劳作技术,在他们同样粗糙的大手里,变得越来越难。或许,从心里上,他们根本就有些抵触,有些不屑。事实上,他们的孩子,我的侄子辈们,也就是新生代的农民工,天生就有这种抵触情绪。他们即使还没有完全脱离农村,褪去土腥气,偶尔也会回到他们轻描淡写提起的故乡,但一定会用怀疑的眼神听父辈述说那过去的事情。
想起“故乡沦陷”的情形。在广州曾经多次读到过类似的故事,但真的亲眼见到自己的家乡变成了这番模样,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苦涩。童年时的欢笑玩耍打闹,男女老少亲热地问候拜年,一起上学放学,出工收工,生产队会议上烟雾缭绕的样子,已经彻底沦陷了,定格在记忆里了。
这就是我的故乡,也是我所知道的几乎所有人的故乡。或者说那个根底上的故乡——所有中国人,上数三代,都是农民。不好说农业人口的突降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那些在城市里的农民,不想回故乡,或者说,回不了故乡。虽然他们知道这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鼾声始终无法融进城市的小夜曲,但他们已经迷恋上了有灯光的夜晚,和劳累之后的那一瓶廉价啤酒,因为那种新鲜是他们在故乡无法品尝到的。而那些还被迫生活在农村里的农民,正和故乡一起衰老,慢慢地被泥土湮没,结局或许更糟。
历史的车轮或许就是这样子轧过来的。可是,始终游离在城市边缘的那些灰色人群,总有一天会老去,再也挣不到钱的他们,没有社会保险的他们,和他们的孩子,没有受多少真正职业教育的他们,怎样在出租屋里度过岁月,是个让人想得头疼的问题。而且问题还在于,这个群体的数目,庞大得让人恐惧。
要离开了,回头张望,正应了鲁迅先生的名句: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这就是我心中牵挂着的故乡,曾经如童话一样美丽的故乡吗?心痛!想起几米说过的一句话:不见面也有不见面的好,你永远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故乡,回不去了;是很多人,回不去了。到底有多少人能够回到那个在地理和心理意义上的双重故乡,这是个问题。当这种割裂与生痛事实上存在并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我不知道在团圆的日子里,说欢度佳节还有什么意义。
五
回到杜窑,坐上从杜窑开往汉阳纱帽镇的班车。我们仙桃和汉阳也开始通班车了,也许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改变。
从杜窑坐车到大姐家,我发现简直就是两个天地。仙桃境内的杜窑、华湾、柳沟,完全是我记忆中的农村旧貌,特别是路,虽然铺上了水泥,但路太窄,只能容一车通过,碰上两车对面,避让的那个惊险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拍电影。而一到汉阳境内,立刻变成了宽阔的双向四车道,交通便利,视野开阔,土地规划美观,比我家乡破破烂烂东倒西歪高高低低的样子好多了!
从曲口过水洪再转弯,就是鞋尖村,大姐就住在这里。说来惭愧,她家我已经有27年没有来过了。
车停了,大姐夫站在路边接我。我一看,天啊,完全变了,以前一样的村庄全部不见了,土地都收起来集中了,他们都住进了楼房。大姐她们的村子现在改名叫做武汉市汉南区邓南镇南康社区,社区内卫生清洁,绿化也做得很好。大姐住南康社区B11-2单元五楼,老两口住100平的三室一厅,完全是城里人的气派。刚从老家过来,我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神来,还在发楞呢,姐夫还是一如既往地牛气,这算什么,比江南那些高档小区差得太远了,连个路灯都没有。院子里全都是楼房,比之城里花园式小区肯定不如,但确实像一回事,让我感叹天上人间。尤其是小区里还有一排平房,专门给那些行动不方便或者不愿与子女生活在一起的老人居住,很人性化。这也是农村?我慢慢明白过来了,这就是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新农村运动吧。大姐说,他们的改造已经有三年了。
我和姐夫粗略算了一下,把农民集中住进楼房,农民的宅基地没了,以前家家门前的水塘没有了,种的树也全都不见了,平整出来的农田将近500亩,全部用来填补城市开发侵占的农田,果然是高效利用土地。当然,还是有点自留地,种点蔬菜,而其他开支和日用品则由每天从纱帽过来的流动市场解决,不用出门。不过,在老家常见的养鸡养猪这里看不到了。我也有一点遗憾,这还是农村吗?“鸡鸣桑树巅,狗吠深巷中”的景象,岂不永久性地消失了?
农民当然还要种田,不过,全都实现了半机械化,连出门都有三轮摩托车代步。没办法,大片大片空旷的土地,要走到自己耕作的那一块,都要花上好久时间。姐夫告诉我,马上这些农田都会卖给国家,他们就成了真正的城里人,要拿退休养老金了。我替他们高兴,但,农村还在吗?
我又在楼下转悠了一会,做好了一下运动,活动了一下身子骨,这才注意到新农村的又一项好处:空气真的好。在老家,不管是泥土路沙石路,还是柏油路水泥路,车一过,总是尘土飞扬,路人只能掩面捂鼻,这一边就非常干净。
社区里还有一个很气派的村委会,以前农村的各项组织还很健全,据说村长竞选时竞争还很激烈呢。新农村还有医保卡,村里给每人交20元,在社区或者外面看什么小病基本上都可以报销。我不禁又想起我的家乡,看病难和看病贵的难题如何解决?真的只有等死?
这里完全颠覆了我的农村印象,虽然陌生,却不失温暖。据说新农村运动激起过很大争议,但我想,只要农民愿意,改成这个样也不错呀。
大姐她们这个社区还有一个村,捞子湖,原先的两个村合并了,都没有资格办一个小学(我记得这里曾还有一所中学),所有的小孩每天都得乘校车上学放学。幸好她们属于武汉市,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如果还像我老家,孩子们也同样凄惨。
在大姐家过了一夜,初四我们还看了一下耍龙,也是村里从纱帽请来的。家家放鞭炮,一直持续了四五个小时,硝烟弥漫,但也没觉得呼吸急迫,也许这就是农村的好处吧。我望着欢乐的人群,蓦地想起老家彩船拜年的习俗,也许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吧。
坐上了返程的高铁,离现实中的家越来越近了,原来故乡只能在记忆中,在梦里,是唯一会随时间流逝而越发美好的东西。而我,注定了风雨飘摇,灵魂流浪。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书《故土苍茫》,心中一种说不清的味道,是诗人式的感伤,还是现实面前的坚定,我不清楚,只知道我已将故乡永远放逐,而广州,是我更亲切的家,学生,是我更温暖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