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5/8,法兰西文豪福楼拜离世。天才作家米兰·昆德拉言:"直到福楼拜的出现,小说才终于赶上了诗歌。" 其名著如《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李健吾先生叹:"斯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在福楼拜先生辞世百三十余年忌日,推荐阅读止庵先生谈福楼拜的文章《俯视人间的完美主义者》,向伟人致敬。
俯视人间的完美主义者
马丁·赛莫尔–史密斯在《欧洲小说五十讲》中说:“以下说法无可非议:福楼拜是‘当代小说的真正发明者,是十九世纪中期以来最重要的技巧进步的源泉。’”我们可以把小说史分为“后福楼拜”和“前福楼拜”两个阶段,此后的作家因为他——具体说来,是他那纯客观的叙述方式——获得一个新的起点;拒绝由此出发,也就等于倒退。而我们再来读此前那些作品,觉得不很习惯,因为作家介入太多;这正是认同了他的眼光。福楼拜的影响首先来自于《包法利夫人》。虽然他所阐述的原则:“激情成不了诗。——你越是突出个人,你越是没有说服力。”(一八五二年七月六日致路易斯·科莱)在《情感教育》中体现得更其彻底。然而走向“激情”的反面,隐蔽个人,以所展现的生活本来面目取得最大“说服力”,在福楼拜也只是一种表现而已。纯客观涉及写法问题,的确重要;同样重要的是他为何如此写法。
多年前我读《包法利夫人》,印象最深的是包法利夫妇之死。包法利夫人吞食砒霜,死得何等艰难,实在不堪折磨;包法利先生却无声无息地突然死掉了。二人下场是一样的,而又如此不同。我想这里一定特地有所安排。也就是说,在纯客观的表现后面,福楼拜对他们自有看法。小说写作期间,作家写信给路易斯·科莱说:“《包法利夫人》本应是我的一次很好的锻炼,今后却很可能逆反成灾难性的,因为我将会极端厌恶——这显示出我的意志薄弱和愚蠢——写庸俗环境的主题。正因为如此,这本书写起来才这么困难。为了想象我的人物并让他们说话,我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因为我对他们深恶痛绝。”(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六日)包法利夫妇无疑在“深恶痛绝”之列。也许包法利先生这样死,因为他无关紧要;包法利夫人这样死,因为她罪孽深重。
当然福楼拜绝不是道德家。他不在社会层面,而在社会层面之上去看待这一切。包法利夫人的罪是不甘平庸;包法利先生也有罪,他的罪是平庸。但是在平庸与不甘平庸之外,作家并不提供别种选择。他并非要在“环境”中划出“庸俗”的一块,表示深恶痛绝;在他看来,一切环境都是庸俗的。包法利夫妇活得毫无意义,始终如此;即便死也不能赋予意义。包法利夫人死得艰难,只是她一生艰难的组成部分而已,她无法轻易获得解脱。同样,包法利先生也无法享受死可能给他带来的引人注目。——听说福楼拜有“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一语,似乎足以动摇以上说法;然而据雷纳·韦勒克著《近代文学批评史》记载,此乃后人假托。即便福楼拜真的讲过,大概也只能从深入体验角色即前引信中所说“我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来理解。他对于包法利夫人毫无同情,就像对小说中其他人物一样。前引信中还说:“我感觉荷马、拉伯雷、米开朗琪罗、莎士比亚、歌德似乎显得冷酷无情。”在这一点上他认同他们。
福楼拜不止一次表示过类似意见:小说家应该像上帝那样,创造而不议论。这固然可以解释何以采用上述写法;但也提示我们,作家的立场与众不同。他以一副类似上帝的眼光俯视芸芸众生。在《包法利夫人》里我们看到这副眼光,在以后的《情感教育》和《布瓦尔和佩库歇》里同样处处看到。前引信中还说:“依我之见,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最困难之处——既非令人发笑或哭泣,也非让人动情或发怒,而是像大自然那样行事,即引起思索。因此一切杰作都具有这个性质。它们看上去很客观,但却颇费琢磨。”福楼拜的艺术,从根本上来说,是诉诸理性而不是诉诸情感的,至少他自己希望如此。其间的差别在于停留表面,抑或深入本质。福楼拜之所以超越于所处年代而又影响了后来世纪,关键即在于此。所谓“上帝的眼光”,也就是从本质出发的理性的观察方法和认识方法。
不过纵观福楼拜所有作品,以上所说仍不足以概括他的全部。亨利·詹姆斯在《居斯塔夫·福楼拜》中说:“从才智方面来看,他是由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组成的,即对现象的感觉和对浪漫的事物的感觉。而他的作品,根据我们现在的认识来看,就是如此干净利落、生动鲜明地划分成为这样两个部分的。……这二元性以它明确的作用把《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放在这一边,而把《萨朗波》和《圣安东尼的诱惑》放在另一边。”所论至为透彻,但须补充一点:上述两组小说,他是交替写作的。福楼拜所深恶痛绝的东西,令他无法长久忍受。他要用“对浪漫的事物的感觉”来调剂一下“对现象的感觉”;虽然就感觉能力而言,两者都敏锐饱满。完成了《包法利夫人》,他要在《萨朗波》里透一口气;这样才能回到《情感教育》,然后又要去写《圣安东尼的诱惑》。福楼拜所面对的世界,比我们的现实世界要大得多。
作家说:“《包法利夫人》的好处在于,它必将成为我的一次艰苦的智力锻炼。我该进行真正的创作,这是很罕见的。但我会扳回分数。但愿我能按我内心的愿望找到一个主题,那时我会走得很远。”(一八五三年七月八日致路易斯·科莱)所指就是取材于历史传说的《萨朗波》。相对于《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黯淡无光的现代生活描绘,《萨朗波》是一部浓墨重彩之作。虽然沿袭了《包法利夫人》纯客观的写法——这也就是作家所说“它必将成为我的一次艰苦的智力锻炼”的意义所在,而且照样写得辛苦,却给人得其所哉之感。与此类似的是《圣安东尼的诱惑》。
亨利·詹姆斯所说福楼拜的两个部分,其间距离甚远;即便同归一类的《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萨朗波》和《圣安东尼的诱惑》,也有很大差别。只有短篇小说集《三故事》,把自己一生的创作浓缩其中。一位作家的作品,我们读得多了,基本明白他的路数。当然有的宽些,有的窄些;但是题材,主题,构思,写法,乃至所塑造的人物类型等等,总归有个方向。说是突破自己,也有一定限度。这番话不大适用于福楼拜。他不愿意重复自己;在一个方向上达到极致,就掉头转到另一方向。上述四部长篇小说,加上未完成的《布瓦尔和佩库歇》,分别在五个遥遥相对的顶点展现着他。他的作品虽少,但是天地极大。向来有种说法:福楼拜较之巴尔扎克,完美过之,广大有所不及;其实未必如此。巴尔扎克广大在作品之中,福楼拜广大在作品之间。
马丁·赛莫尔–史密斯说:“虽然也可将《包法利夫人》看作一部悲剧,这样看更有意义;但是,它只是一部悲观主义的小说。”同为不幸结局,后者绝无崇高之感,只是微不足道罢了。作家曾说:“我认为,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都不做,这绝对是一回事。”(一八四六年八月六或七日致路易斯"科莱)这话可以形容《包法利夫人》,而形容《情感教育》就更恰当。米歇尔·莱蒙著《法国现代小说史》说:“在《包法利夫人》中,浪漫主义情调受到了嘲弄,但在《情感教育》中却并未出现浪漫主义情调。由于缺少这种情调,这部小说反而获得了力量;它能够使人感到这一切是现实生活中常常发生的。然而在现实中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只是生活在进展。”回到福楼拜的话,“我们”具体说来就是包法利夫人和弗雷德里克·莫罗等,而“人类进步”则是他们所苦苦追求的东西。《情感教育》结尾,年华老去的弗雷德里克与其伙伴戴洛里耶一起慨叹,一生中“最美好的经历”只是十五岁时没有成功的一次寻花问柳,而那是整个情感历程开始之前的事儿,此后他们命定要没有意义地度过没有意义的一生。相比之下,唯一有意义的是时间;人物——无论弗雷德里克也好,他所爱恋的阿尔努夫人也好,处处与他性格形成对比的戴洛里耶也好——在时间中白白丧失了自己的一切。正如米歇尔·莱蒙所说:“就他(指弗雷德里克)的境况而言,在生活中的失败也许还不是最可悲的事;最可悲的乃是他几乎再也不能尝到这种失败的滋味。”这个结局其实无异于包法利夫人以及包法利先生的死。福楼拜的“上帝的眼光”需要一个结局;或者说,这一眼光正是从结局注视着人物为一己愿望所驱动,却难逃失败的命运。
从这个意义上讲,《布瓦尔和佩库歇》未能写完,福楼拜死不暝目。这部小说构思、写法与《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大相径庭,从作家的立场考虑却是顺理成章的。“上帝的眼光”最终——也是在最高意义上——需要一个包容人类与世界的题材。所以他说:“有时,想到这本书意义无穷,自己都为之出神。”(一八七七年六月六日致卡罗琳)《包法利夫人》中曾经描写包法利先生研究治疗跷脚手术,白白断送了患者的一条腿;《情感教育》里则有一位志向屡屡变更的画家佩勒兰,他们都是那两个誊写员的先驱。布瓦尔和佩库歇一门接一门地研究学问:农业、园艺、果木、化学、解剖、生理、医学、天文、博物、地质、考古、历史、文学、戏剧、语言、政治、体育、通灵术、催眠术、哲学、宗教、神学、骨相学、教育、社会学……然而一事无成。“他们总是那么热情洋溢,可总是面临越来越深的敌意和困惑不解。”(西利尔·康诺利《现代主义运动》)小说因福楼拜突然辞世而中断,使人觉得此种徒劳无益之举,似乎无尽无休。这当然不是作家的本意。根据他留下的提纲,二人对此感到厌倦,于是重操旧业,誊写了一册“固有概念词典”。作家曾经说:“要从全书才能看出意义来。”(一八七七年十月五日致左拉)正如弗雷德里克与戴洛里耶那样,布瓦尔和佩库歇最终也要退回起点。在此过程中,他们也要丧失一切。
这是一部关于愚蠢与无知的百科全书。福楼拜称布瓦尔和佩库歇为“两个老好人”;他们是漫游于人类文明领域的堂吉诃德,探寻行为与所探寻的对象同样毫无意义。《布瓦尔和佩库歇》又是一部“悲观主义小说”,而且对福楼拜来说,诚为这一方向的集大成之作。虽然被米歇尔·莱蒙看作“小说之外的作品”,——大概因为其中人物和场景的安排,已经不再依循诸如性格和因果关系之类自身规律,而完全服从于主题的需要。然而按照福楼拜所说要“引起思索”而非“令人发笑或哭泣,也非让人动情或发怒”,这么构思并不出人意料。这是一部“观念小说”。出人意料的是如此包罗万象的构思居然能够付诸实现。作家自己说:“得是疯子,而且要有三倍的疯癫,才会去写这样一本书。”(一八七二年八月十八日致罗婕夫人)为做准备,他曾阅读不同学科的一千五百种著作。亨利·特罗亚在《不朽作家福楼拜》中讲,遗稿于作者身后面世,“拜读之下,死者的友人甚感惶惑,但俱称是大师的绝响。”这回《福楼拜小说全集》中译本出版,我们得以首次读到《布瓦尔和佩库歇》,震惊之感一如特罗亚的描述,虽然其间已经隔了一百二十多年。这是一部令人无法企及的书。它给我们前述议论提供了一个向度:不愿重复自己的福楼拜,想走多远就走多远——除非死神降临,打断这一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