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哥说语文

从教30余年，我发现了一个真理：勤劳，也许是最被我们高估的美德了。人生的成就，与很多东西有关，但勤奋肯定是不在其中的，比如早些年有家“百富勤”的银行，其得名来自“百富勤为先”的谚语，97年金融危机时倒闭了，勤劳也没能拯救它。可惜的是，好多老师发现不了这个真相。都说人生苦乐相随，有苦就有乐，有乐就有苦，这大概也是身为老师的我们理直气壮地压迫学生的借口之一。现在社会上流行一句话，今天你不努力工作，明天你就得努力找工作。“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你再天才又怎么样，还能强过方仲永？孩子们不乐意了，冲张梅一乐，老师，你以为我们都跟你一样，厦大（吓大）毕业的呀，当年你那么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现在不也过得苦哈哈的吗？都说小孩才说实话，看，老师这职业在他人眼中得有多惨。是的，不是所有的人生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更大的可能性是，无论你怎么折腾，你就是个岳不群，早年饱受左冷禅欺凌，挤兑，好不容易翻身作主了，发现自己挥剑自宫的丑闻早已传遍江湖，先被弟子令狐冲羞辱，后被一完全不识武功的小丫头片子仪琳糊里糊涂地刺死了，可以说是吃了一辈子苦，都不知道笑傲江湖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这，就是我们这群老师的真实写照。备教改辅考，不觉天欲晓，伸伸胳膊腿，青春早没了。

当然，尤其是像我这样没天份没运气的半拉子语文老师。

要说老师当中谁形象最猥琐，估计体育老师第一个站出来愤愤不平：我们到底得罪谁了，学生哪门课没学好，你们就要骂，你的语文是谁教的，体育老师吗？你的数学是谁教的，体育老师吗？现在连大学都被骂了，你们的法律是谁教的，体育老师吗？呵呵，这个可以有，真的是体育老师教的！还有什么脏水不泼到我们体育老师头上了？为什么？不就嫉妒我们身材健美匀称挺拔潇洒吗？是的，我承认，苦瓜脸上赤裸裸地写着一个字：我嫉妒！早先学校罗主任要求老师读书，建设书香校园，我就觉得悬。大家都听过这两句话吧，命苦不能怨政府，人丑才要多读书。中大附中帅锅美女多，这书怎么才能读得起来呀？没办法，谁让我们摊上了一个看脸的时代，依我看，这个时代最恶劣的发明就是“颜值”这个词了，长得好看的才有青春，长得不好看的就只剩下大学了，像我这副寒碜的长相，再配上这更命苦的语文学科，当然只剩下清灯黄卷的读书命了。

其实吧，以我的体会，语文还真值得学，值得好好学。你看，马云跑到纽约上市，还要穿一马甲，上面写“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注意，写的是汉字！是中文！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成功了，他就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金句，这可是比他瞬间有多少钱更出名的一件事，永载史册。你说语文重要不重要？往小了说吧，多掌握几个词，好处大了去了。比如，你要赞一个姑娘，文雅一点，你就来一句“西施浣纱：沉鱼；昭君出塞：落雁；貂婵拜月：闭月；贵妃醉酒：羞花”，通俗一点，就更多了，瘦的“玉骨冰肌”，胖的“曲眉丰颊”，矮的“小鸟伊人”，高的“玉树临风”，哦，这个是指男人，换一个“窈窕淑女”,爱笑的“明眸皓齿”，爱哭的“楚楚动人”，没表情的也可以“冷若冰霜”,古典的“贤良淑德”，现代的“精明干练”，高贵的“国色天香”，普通的“小家碧玉”，无论你是啥样的，在语文老师眼里，总有一款适合你。你要不好好学语文，憋了半天，你就只会一句“你真有气质”，而地球人都知道，当你赞一个女孩有气质时，那往往意味着她没法看了，所以女孩听到这里，一定会柳眉上挑，杏眼圆睁，鼻子气歪，银牙咬碎：“你才有气质！你们全家都有气质！”看，学不好语文，连个形容词都不会用，惹出来的祸可大了。

不过，语文要学，语文老师难当。拜江西高考题所赐，现在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了，当代中学生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树人，三怕写作文。网上不是流传过一个著名的段子吗，不，是有图有真相：二十年后，我和我英俊潇洒的丈夫，还有活泼可爱的儿子，一家三口甜甜蜜蜜地去逛街，刚打开车门，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缕的乞丐窜过来，向我要钱，天啊！这不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吗？靠！有这么诅咒语文老师的吗！旁边有老师幸灾乐祸，看，把可爱的孩子们都逼到这个份上，你们语文老师罪孽深重啊。胡说！我们再怎么缺德，也不会给孩子数学考试打零分，我们再怎么狠，也不会让孩子背单词背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得厌食症，我们再怎么丧尽天良，也不会让孩子面对物理公式化学分子式宁愿相信周公，连学生不会答题，你们都要嫁祸我们语文老师，是我们教的不好，他们看不懂题……以下开启互撕模式，有违和谐，此处略去若干字，或打上马赛克，非高清。

说到语文老师的痛苦，大概首先来自课堂。其他学科老师上课，尽管有学生不懂，但他们绝对不敢捣蛋，因为老师的知识水平高高在上，小样，一桶水还撑不破你这小碗！唯有语文课堂，老师上课通常惴惴不安，因为大家说话都没有暗语，别的先不说，单说这汉字，没有读错过字音的语文老师大概是熊猫级别的吧，我就经常读错字，这种语文老师的尴尬是其他学科的老师体会不到的，就说《芈月传》的“芈”字，孙俪刘涛都可以读“半”，反正没人笑话她们，但语文老师念错了，用廖校长的话来说，这是严重的教学事故，要被当作反面典型讲很久。大概是人在江湖飘，经常挨砍刀，反正伤痕累累，我早已麻木，切！知识不值钱我早已知道，我会认这个字也不多发我一块钱奖金，孙俪不会认，照样挣几百万。

语文课堂最闹心的是，学生懂的可能比老师还多。老师，给我叶良辰个面子，别装得跟隔壁老王似的，过来打打酱油也好，别在旁边做俯卧撑。好么，晏殊说“一曲新词酒一杯”，这一堆新词，一杯又一杯的，看着我也是醉了。喜大普奔，人艰不拆，十感然拒，孩子们在我们面前重重地刷了一下存在感，让我们这些当年玩命背过成语辞典的资深学子彻底无语，有“然并卵”的挫败感，只好苦笑，你们城里人真会玩。那天打开一个学生的课本，看到他作的批注，可把我给气坏了：雾失楼台——豆腐渣工程，月迷津渡——要收过桥费；自在飞花轻似梦——春游春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回南天；宝帘闲挂小银钩——闲得蛋疼……我勒！我个！我去！多美的诗词啊，给他们糟蹋成这个样子了，贾玲恶搞花木兰都不外如是。像我这种少年时背过诗、青年时做过文学梦、成长后受过文艺理论熏陶的资深文青，整天都念叨诗意技巧的，在他们眼里，跟瘦骨嶙峋、傻不拉几要和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有什么区别。唉，做老师难，做语文老师更难，做新时代的语文老师难上难！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一个语文老师的尴尬难堪，一千多年前的杜甫早已深有体会。

说到做题，据我偷偷的火力侦察，其他学科的老师基本上都能信手拈来，将学生冥思苦想、抓耳挠腮的难题抽丝剥茧，化繁归一，甚至如张邵平者还要点燃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接受孩子们的膜拜，假惺惺地来一句，别迷恋哥，哥只是个传奇。唯有语文老师，自己没有做过都不敢说会，不看标准答案不敢给学生讲题。所以，每次看见其他学科的老师在办公室指桑骂槐地指责学生蠢，我都想顶一下贴，一群贱人，不装你会死啊！

再说改卷，有过经历的老师都知道，哪次评卷不是语文学科最先开始最后结束，被其他学科调戏挑逗打击后，我们哀叹，前世杀人，今生教语文。好不容易精疲力竭地离开评卷场，目光呆滞，表情麻木，衣衫不整，步履蹒跚，用自家人的话来说，“像被强奸过一样”。完了！网络的世界里徘徊太久，口味全变重了，多年的优雅优美风度气质全不见了。这还不算完，还可能有学生拿着试卷跟你抱怨，老师不公平，一样的作文凭什么他50我45，逼得老师无可奈何，又不能承认自己看花了眼，只好气急败坏地吐他一口唾沫，因为他的句号比你画得圆！

说到作文，都打学生阶段过来，谁没怕过呀，作文课，那得多强大的心脏才能熬过来呀。今天这个时代，一切都在高效率化，你还在斟酌着用词用语呢，人家早就发话了，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干！两个字，搞之！连作文都不约而同地走上了简约化道路，能直白的不绕弯，能干脆的免形象，能简短的不罗嗦，偏偏你还在固守原始化思维，还要形象啊生动啊严谨啊充分啊，要不怎么说你们教语文的都是榆木疙瘩呢！再说了，这写作就跟拉屎一样，你用尽了全力，可能就只是放了个屁！好象是英国哲学家洛克说的，社会物质文明程度越高，人的精神与文化层次就越低俗。我的小兄弟彭三直幸灾乐祸地告诫我，虽然历代文人把语言文艺化，但语言最原本的目的还是自我感受的表达。如同彩色电视替代黑白电视一样，纯文字性的表达被辅以图像的电脑文档所替代，我相信也是必然，所以你不必纠结学生不会用你鼓吹的所谓作文技巧，更不要指望你后继有人。看着他那副“理想很骨感，现实很丰满”的尊容，和小人得志的神情，我说不出话，只好在心中默念：“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没办法，谁让我们摊上了这个伟大的时代，早年背过的情诗写过的美文，怎么都敌不过一张薄薄的支票。所以，批阅这样的“奏折”，你内心的痛苦与煎熬就不难想象了，有诗为证：改完小作文，拈断数茎须；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改作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劝天公重抖擞，来世不用教语文。

教了30多年语文，我算是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表达却又如影随形无法挣脱的悲哀：择业有风险，入职需谨慎。那天我给学生讲龟兔赛跑的故事，我说，兔子的存在价值，就是让乌龟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是乌龟、永远无法跑得跟兔子一样轻快这样一个事实。有的时候人越努力越痛苦，因为当你见识到更繁华的都市，那么英俊潇洒的容颜，那些优雅的品味，还有高大上的生活，却又悲哀地发觉，一切都与你无关的时候，更大更多的痛苦，便如潮水一般汹涌，将你彻底淹没。

当然，话还得说回来，如果不给加上一个光明的尾巴，我怕走下去会被人打，至少廖校长要冲我翻白眼。给大家讲个故事吧，海边，退潮后的沙滩上，一个小孩奋力地将一条条奄奄一息的小鱼扔回大海，父亲劝他别傻了，鱼太多了，你扔得完吗？再说了，谁在乎呢？小孩还是头也不抬地扔，他说。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条……是的，我们都是那个在乎每个生命的小孩，为拯救每个独特的生命而永不停息的小孩，只要那群小鱼在我们的身边快乐地游来游去，我们的价值就实现了，人生就圆满了，尽管太阳依旧照不到这个永远阴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