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马钧传》想到工匠精神

《马钧传》是粤教版选修9“传记选读”中的一篇。以前阅读时常感叹，这样一个伟大的人史传记载也语焉不详，除了留下几样大名鼎鼎的制作或传说，连生卒年都不详。为其作传的傅玄先生也感叹命运的不公，这样一个对时代对社会作出过巨大贡献的能工巧匠，却终生不能受到重用，不得尽情施展其才，而只能仅供谈资。

推而广之，如果看中国的史书，看社会上传诵的那些名人，似乎也是这样。中国历史主要记载的就是权力变动与杀人，在这方面有影响的事与人一定是要记载的，而真正推动社会进步的科学家、发明家和工匠，除了张衡、毕升、黄道婆等少数匠人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藉藉无名。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铸造青铜器的国家，在春秋战国时期，我们就有世界最先进的冶金技术；中国人烧制了各种各样的瓷器，有很多精品，制陶和制瓷的技术绵延千年；中国人还极早就有自己的纺织技术，麻，棉，还有丝都成为纺织材料；中国人编制了农历，指导了千年的农耕生产……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些发明人是谁，没有史书记载他们。

中国人在战国时期就拥有强大的战车，这里面包含了各种冶铁技术，需要各种工具制造。从秦始皇兵马俑里出土的战车，现代车床都很难复原再现。中国的建筑水平很长时间是世界一流的，无论是始建于明代的故宫，还是团花簇锦般的庭院建筑，应该说在很长时间代表世界建筑的顶级水平，其中就有榫头这样有创意的工艺。中国的造船技术在很长时间是世界登峰造极的水平，三国时就有各种战船，而郑和下西洋是带了当时世界规模最大的船队，船的排水量、结构足可以应付远洋航行……但是我们基本不知道这些能工巧匠的名字，没有史书记载他们。

还有很多可以列举。在很长时间里，中国的技术水平都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所以中国是有科技精神、有发明创造、有值得我们敬仰的工匠的。但由于历史局限，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识字，也没法传承；而识字的文人，却不会花笔墨关注科学家、发明家和工匠，所以他们和他们的技术创造悄无声息地湮没了。傅玄先生的感叹大概也就在这里。无论达官贵人还是社会名流，都把马钧看作生活的点缀而非国之重宝。

在我看来，造成千万个马钧悲剧的，是官本位的中国文化。一个社会的焦点不是核心技术，而只是“核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向上爬，如何在现实生活中获得更多更大的成功。而工艺，无论多么伟大的工艺，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被贬为奇巧淫技，可有可无，甚至没有一首文人狎妓的诗重要。一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决定了谁有资格生活在舞台的中央，谁有话语权，中国不缺发明、不缺工匠，却缺少褒扬这些发明的氛围，和让匠人感受体面和尊严的社会土壤。所以，工匠的缺席和没落，见证的是文化之失和文明之耻，见证的是社会的落后。

讲《马钧传》这两天，正好中美贸易摩擦闹得沸沸扬扬，一则新闻引起了大家的关注，美国政府处罚中国的中兴通讯公司，先是禁止出口芯片，后来干脆连操作系统安卓都禁了。本来这个事和贸易摩擦没有半毛钱关系，纯属中兴违反商业诚信的企业行为，但在《厉害了我的国》招摇过市的今天，这是一个怎样的讽刺与打脸啊！于是，“核心技术”立刻成为社会热词，理性者都在反思，我们这个社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还是先看一则有代表性的言论：

“我们国家起步晚，落后于人”这话客观上说本无大错，是事实，但却没有前后因果关系。日本一直比西方国家起步晚，落后于人，直到1960年代，日本国产车还是烂货劣货的代名词，可是今天日本却成为世界汽车制造的巨头，与某号称制造大国相比截然不同的是，日本拥有自己的核心技术以及从上到下的完整的产业链。同样是制造大国，在美国市场销售和质量口碑名列前茅的日车占了一大片。

汽车工业如此，半导体工业也是如此。日本人像我们一样干过解剖芯片显微摄影后山寨的事吗？也干过！但是他们解剖了之后不仅一定要全部搞懂里面是什么设计，为什么这样设计，甚至对原设计还纠错并进一步优化，所以日本的山寨货大都超过了原装，这是今天几乎遍布所有日本商品市场领域的国产货优于进口货的大众常识，而在中国，概念却是完全相反的，商家恨不得把国货贴上进口商标才能期待更好卖，卖好价。

这就是本质区别！你不去自己钻研核心技术，只能受人牵制，只能你多出体力辛苦赚小钱，别人是出脑力坐收大钱。真正能尊重技术重视技术的企业科研机构几乎没有，人们热衷于房价股票抽成回扣饭局……

浮夸虚荣，急功近利是中国人长期的劣习之一，“勤劳勇敢”的宣传背后，掩饰的是大量的懒惰奸猾投机取巧盛行的社会性格，而且这种社会性格自上而下，所以从专家教授到现场操作工，不可能具有日本人那种勤勤恳恳重视钻研和积累的匠人精神，因此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若还抱怨别人不肯施舍，只能说那是赤裸裸的乞丐心态，痞子心理。

这不是一个实现中国梦的地方，不是穷，而是它的字典里没有“尊重”和“尊严”这类词汇，有的只是“自大”，这与日本社会的谦虚、内敛、踏实、积累截然相反。

够了，我实在不想提“龙芯”这个世界级的丑闻与笑话了，一个社会如果大家都只关注名和利，这样的丑闻和闹剧一定会层出不穷。中国人的聪明勤劳举世闻名，为什么就不能涌现真正的匠人精神呢？孟子说，有恒产者方有恒心，我理解，工匠精神的背后，一定是一个注重保护私有财产、注重规则法制和商业伦理的社会，一个自由民主、保证国民生活得磊落坦荡的社会，一个真正以人为本、让人感受到幸福和尊严的社会。

所以，更深刻的问题是，如果不彻底改变庸俗功利的价值观，不彻底抛弃官本位和权力通吃的价值观，不建立尊重人、尊重人的劳动和创造，不建立全社会的人格尊严和知识产权保护共识，“中国制造2025”只能一如既往地停留在口号上，真正的工匠精神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这片古老而灾难深重的土地上。马钧的悲剧也不会停止重演。

学完这一课，如果能启示大家静下心来，从我做起，重新建构自己的价值观，纯粹做人，专注做事，关注技术革新，关注原创知识，重视事业甚于生命，我们这个民族庶几还有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