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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李商隐的小宇宙
[ 2020/11/19 14:34:00 | By: 瓜哥 ]
 

李商隐的小宇宙

六神磊磊

曾经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叫作“一道传三友”。在《封神演义》里,有一个终极大神,叫作鸿钧道人。他把道术传给了三个徒弟:大徒弟老子,二徒弟元始天尊,三徒弟通天教主。后来所有的神仙故事,都是从这“一道传三友”开始的。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里,也有一个“一道传三友”的故事。南宋末年,少林寺遭遇强敌来攻。危难之际,高僧觉远大师挺身而出,力战护寺,却反而招致寺中小人妒恨,被谗逐出寺,不久后就去世了。临终之前,觉远大师背诵《九阳真经》的经文,有三个人有幸在场,各自听见了一部分。此后他们分别习练神功,开宗立派,都成为一代宗师。这三个人,一个是无色禅师,一个是郭襄,还有一个就是张三丰。

每当拿起《倚天屠龙记》,读到这一节,想象觉远大师的高风懿范,还有那一次影响了武林上百年的深夜传功,都让我很怅惘。

其实,在唐诗的历史上,也是有过这样一次“一道传三友”的。谁是觉远大师呢?就是伟大的杜甫。

让我们发挥一下想象吧。那一晚,就像《倚天屠龙记》里所写的一样,山谷中一片宁静,暮霭四合,归鸦阵阵。杜甫悄然端坐着。这位卓立千古的一代宗师,就像觉远大师一样,正语气平静地低声宣讲,阐述着关于诗歌的道理。在他的面前,有三个晚辈正盘膝而坐,带着满脸的崇敬,聚精会神地聆听,唯恐错过了一个字。他们是两个青年,一个少年。这一堂课持续了大半夜,直讲到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老师已经离去了,三个学生却还一脸迷茫地坐在那里。杜甫讲的内容,他们有的懂了,有的还不能全懂,都在苦苦思索。

忽然间,一个青年浑身一震,惊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大笑着,长身而起,向老师的方向深深一礼,大踏步而去。这个后生的名字,叫作韩愈。杜甫一生的绝学,他得到了一个字——“骨”。后来,他果然成了一位大高手,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门派。他的诗,奇崛陡峭,骨力遒劲,“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人们都说,很多方面真的很像杜甫。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青年露出微笑,喃喃说道:“我悟到了!我悟到了!”他的名字,叫作白居易。杜甫的绝学,他也得到了一个字——“真”。白居易后来也成为了一派宗师。他用最率真、最浅白的语言写诗,很多直接是用口语。他还关心着时事,看见了什么不公平的现象,就直抒胸臆地呐喊出来,不怕得罪人,就像杜甫当年写《石壕吏》《新安吏》一样。人们也说,他这些地方好像杜甫。

两个青年先后都走了,只剩那个少年还留在原地。他仍然在思考着。天渐渐地亮了,徐徐晨风吹来,少年终于豁然贯通。他得到了杜甫的一个字——“情”。许多年后,他也成了一代宗匠,而且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唐代诗人之一。他的诗,和杜甫一样,“温柔敦厚”“忠爱缠绵”,对天地万物、一虫一鸟、一草一木,无不饱含着深情。  

后世的王安石说,唐朝的人学杜甫,真正学到家的,只有他一个。还有人说,他得到杜甫的真传,因为两个人骨子里都是天性特别醇厚的诗人,都是深于诗而多于情,“忧乐俱过于人”。

他的名字,就是李商隐。

如果不是李商隐,晚唐的诗没有那么绚丽。

他是有一个小宇宙的。明清之交的学者吴乔说,李义山是可以自己开辟一方宇宙的。李义山就是李商隐。

“宇宙”这个词,不太好懂。今天我们叫作次元。唐诗大概有过三个次元。从初唐到李白杜甫,是第一次元。李白和杜甫两位,是一次元的顶峰。

到了顶峰,不能再高了,除非把天捅个窟窿。于是韩愈的时代开辟了二次元。它不是韩老师独自开辟的,而是和白居易、元稹、贾岛、孟郊等众多高手合力开创的成果。这个全新的次元里,诗人们把旧世界的维度打破了,制定了新的物理规律,由此诞生了各种奇观:有“通俗浅白派”,有“惊险奇崛派”,有“苦仄怪异派”,诗国的苍穹之下,布满了一个个壮观的浮空天体。这一个新的世界维持了数十年,又开始出现了不稳固的迹象,大地轻轻震颤着,元素的碎片如雨点般从天剥落。这一个时代的伟大的造物主们,如韩愈、如刘禹锡、如白居易,要么死亡陨落了,要么因年老而迟钝了,二次元的世界出现了坍塌之势。

有一个诗人在这关键的时刻出现了。他要穿破云层,再造一个全新的次元。这个人就是李商隐。他手指到处,暗沉沉的云被冲破一个洞。霎时间五彩的光照了进来,带着异香的风吹了进来,人们惊呼着抬头,看到了那一孔之外的全新的世界——一个绵延无尽的曼妙虚空。

白居易、韩愈们所主持的那个二次元,是最后一个凡人可以注释和理解的次元。他们写的诗,不管再险、再怪,也都是我们可以读懂的。而李商隐所开辟的三次元,再也不可解释、不可笺注了,对于它的奥妙难明,我们别无能为,唯有感受。

其实,李商隐本来完全不必开创什么新的次元的。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在旧的世界呼风唤雨。这有点像画画的毕加索。据说毕加索曾经声称,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就能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李商隐也可以轻狂地说,我早就可以写和杜甫老师一样的诗了。他的有些诗,分明就是杜诗。你看“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多么像是杜甫的诗啊!“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苍桐应露下,白阁自云深”,又多么像是杜甫的诗啊!难怪宋代的学者感叹说:把它放在杜甫的诗集里也毫不违和!

就像毕加索一样,对于旧世界的这些功夫,小李早已经练得纯熟了。他是晚唐诗人里最超级全能的一个,五言七言、古诗律诗、长篇短篇,乃至四六骈文,他的水平都是顶级的。他的七言绝句几乎可以和李白、王昌龄相捋,长篇五言古诗的造诣甚至在韩愈之上。清代的纪晓岚就说,李商隐的“西郊”诗,水平虽然还赶不上杜甫的《北征》,但已经超过了韩愈的《南山》。哪怕是搞主旋律,写完全符合儒家道德标准的教化诗、主旋律诗,他也是一流高手,今天人们还传诵着他的警句:“雏凤清于老凤声”“莫恃金汤忽太平”“成由勤俭败由奢”。

这样一个全能的家伙,不只是晚唐,整个唐朝近三百年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哪怕拿掉他所有的《无题》《锦瑟》之类的篇章,李商隐也应该是一代大家。他完全可以不必搞什么创新的。但他却不满于此。他不愿停留在二次元,不愿仅仅是在旧世界中割据一方、称王称霸,而是要做造物主,开辟新的世界。

实际上,是他挽救了晚唐。在他的时代里,大批诗人们追捧着贾岛,整天躲在墙角里、禅床上辗转苦吟,寻章摘句,零敲碎打,研究着“你吃了么”和“你吃了没”到底哪一个更好,以塞满自己的那首五言律。这批诗人的面前好像总是有一堵墙,阻住了他们的想象力,让他们的眼光超不过前方十米。幸亏崛起了一个李商隐,让晚唐诗焕发出了动人的光彩。

有句话叫“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如果不是小李,不知道还剩几个人会认可这句话,不知道在我们的心目中,晚唐还能不能呈现一片绮霞般的奇幻色彩。

我们对李商隐,都用错了情。我们钻进过一个死胡同——总想一字一句解释他的诗。

他的那个次元,是不能被理解、被注释的呀。可我们却不甘心。世界上哪有不能解释的诗呢!《诗经》那么难,来自于那么遥远的古代,我们都可以注释得了呢,难道还会解释不了一个公元800年后的诗人吗!

为了解释李商隐,后人花了很多心血。俗话说“千家注杜”,意思是说给杜甫做注释的人数不胜数。但实际上说“千家注商隐”也不为过。李商隐被注解的次数,大概仅次于杜甫,比其余任何一个唐代大诗人都多。

可是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越是想注释,李商隐就离我们越遥远;越是想解析,李商隐的面目就越模糊。什么叫“血凝血散今谁是”?什么叫“断无消息石榴红”?我们拆散了字句,剥下来零件,拿到显微镜下去分析,可是几百年研究下来,得到的不过是一堆乱码。

我们根据他的诗里的片言只句,给他塞了一堆情人的名字:燕台——“长吟远下燕台去”;朝云——“欲书花叶寄朝云”;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柳枝——“柳枝井上蟠”;还有什么飞鸾、轻凤、宋华阳……我们安排给他的姑娘之多,够韦小宝开四院联号了。至于春蚕、蜡炬,要不是因为被引用得实在太多,而且现代人已经约定俗成用来比喻人民教师,确实不好意思再瞎解释了,否则这两个词搞不好也要变成李商隐情人的艺名。

研究者们安排给他的女朋友,身份也是五花八门,包括皇宫里的女子,宰相家的侍妾,玉阳山的女道士……有的人便坚持认为,李商隐的《无题》诗全是写给姑娘的,有如但丁写《神曲》,是奉献给恋人。

为了讲通他的诗,我们大开脑洞,编出了千奇百怪的魔幻故事,比小说还精彩。比如他有一首诗叫作《药转》。在这首诗里,李商隐不知为什么,有两句忽然写到了厕所,当然,他的措辞是十分雅致婉约的,读者必须了解《世说新语》里的典故才懂这是厕所。他怎么会忽然写厕所呢?他是想隐喻什么呢?后世的注释家们发挥了神奇的想象力:有的把它解读成言情小说,说是李商隐在厕所里看到了老情人,所以写了首诗;有的把它解读成武侠小说,说是有一个女杀手躲在厕所里,被李商隐撞见了,发生了一串离奇故事;有的解读成知音体,说这首诗是暗喻有姑娘在厕所里用药物流产;有的则把它解读成舆论监督,说李商隐这是在讽刺权贵的炼丹活动。

我们给李商隐编的剧情还经常反转。比如一句著名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有那么一阵子,大家都说这是他寄给妻子的,然后人人为此感动不已,强烈呼吁:做男人就要像李商隐。可后来剧情忽然反转了。有研究发现,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他的妻子王氏应该早就去世了。于是乎,纯情的幻想破灭了,我们尴尬地拭去泪水,又开始争论这句诗究竟是他写给情人的、写给上司的。

我们给了他许多无缘无故的恨。一些道德家们看他的诗,越看越黄,越看越不忿,说他轻浮、猥琐,“其诗喜说妇人”。后来的陆游便说唐人的《无题》诗“率皆杯酒狎邪之语”。

我们也给了他许多莫名其妙的爱。喜欢他的人据理力争,不住地拔高他的境界,说他讲的统统不是“妇人”,而都是在隐喻国家和人生大事,是在弘扬正能量——他写春愁闺怨,是在隐喻怀才不遇的愤懑;他描绘香艳场面,是在抨击讽刺当政者荒淫无耻;甚至他表示思念女人,有人说那其实是在思念岳父。

对于解读李商隐,叶嘉莹写过一首挺有趣的小诗,叫做《读义山诗》:

信有姮娥偏耐冷,休从宋玉觅微辞。

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

对于这首诗,叶嘉莹作了一番解释,我把它引在最后:“信有姮娥偏耐冷,我相信世界上果然有一个像嫦娥一样的女子, 碧海青天夜夜心’ , 她忍耐了高空的寒冷寂寞 , 大家不相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休从宋玉觅微辞’——李商隐的诗你不用给他牵强比附,去做指实的解说。“‘千年沧海遗珠泪’ ,千年之下他的诗篇好像沧海之中留下的一颗珍珠,一颗眼泪,像珍珠一样的眼泪。未许人笺锦瑟诗’, 是不许人给他做笺释 、注解的。

李商隐让我们矛盾。一方面,我们遗憾着“独恨无人作郑笺”,巴不得有能人站出来,替我们把李商隐的诗讲清楚;另一方面,我们又觉得“未许人笺锦瑟诗”,害怕越解释越煞风景,越搅越糊涂。

读李商隐,有点像是在夜晚仰看星云。人人都知道它美,但人人都是在看热闹——那星云里是什么物质?是气体还是固体?它有没有生命?藏着什么故事?我们一概不知道。然而我们却又偏傻站着不肯离去,仍然愿意仰着头,啧啧地说:“哦哦,真美,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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