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到“我们”

高中生作文变迁的思考

传统的“高考”即科举，是代圣人立言，不管是文本出处还是思想内容，后来，我们主张独抒性灵，我手写我口。总体来说，这是时代的进步。

但最近几年的高考作文，越来越强调“我们”而淡化“我”。作文题我就不具体举例了，可以说，这几年的作文几乎没有个体化写作，都是在强调群体代表的身份，小则是班级小组，大则全国青年，时代青年，国家建设的螺丝钉……

我本人反感这种命题。

现代文明价值观是建立在个人主义理论基础上的，现代文明中自由平等的理念，决定了对个人价值的承认与尊重，对个体声音与个性的包容。“独抒性灵”，展现个体的才智与灵光，才是中学生作文最正常的写法。泯灭个体的声音与思想，淡化个人色彩与话语权，甚至鼓励为国奉献，将自己化身为富强国家的工具，这是对文明的反动，是开历史倒车。

我反对这种宏大叙事，为祖国代言，直接的原因是国家的富强与你我何干！他人的幸福生活不等于我也与有荣焉，我们不能一边歌颂这个伟大的时代，一边为“内卷”“鸡娃”为“爆雷”为幸福感被剥夺而焦虑……这样的作文，对我们成年人来说，是人格撕裂，是两种话语的尖锐冲突，对孩子们来说会是怎样的灾难，我不敢想象。我只知道，中国传统文化中官方与民间两套话语两种思维逻辑的对立与撕裂，造就了遍地伪君子的传统，难道孩子们还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尤其是写这种作文的，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是人生观世界观尚未成型的青年，我们究竟想教育出怎样的下一代！

立论者大义凛然，这是在鼓励年轻人关心政治，对此，我表示强烈反对，套用一句话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幼稚易轻信才是他们这个年龄的心理特征，他们根本无法认知这个社会的复杂与阴暗，他们的知识结构与心智，完全驾驭不了“国际交流”“世界论坛”这样宏大的话题。只能书上或者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只能想当然，只能重复权威们的话，了无新意。读多了孩子们的作文，看多了“天下一家”“天下大同”“大道不孤”类似的词语，我真感到无限悲哀。

更为重要的是，强调“我们”，强调属于“我们”的特征，几乎必然会放大我们与他们的不同，例如传统，历史，文化……于是，中医放大了，传统文化放大了，骗子也逍遥过市了。我感觉，除了鸦片，小脚，臭名昭著，实在无法翻身外，其他的都沉渣泛起了，包括女德。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很早就观察到，二元对立是人类最简单也是最普遍的应对自然界复杂性的方式。就社会生活而言，最基本的分类就是我们/他们——我们是中国人，他们是外国人；我们是城里人，他们是乡下人；我们是中产阶级，他们是穷人；我们是女人，他们是男人；我们是好学生，他们是坏学生；我们是基督徒，他们是异教徒……

必须声明，这种认知有合理性。对我们的祖先而言，在一个复杂多变、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求生存，把陌生人当作潜在的攻击者，而不是善意的朋友来对待，显然有更好的生存几率。但，强化这种差异，强化“我们是一伙的”这种心理认知，是为了增进相互了解还是自我骄傲，是强化独特性还是强调兼容并包，是强化自我色彩还是强调恢宏气度，这种根源性的意识出发点不能不细加辨别。

不一致可能导致冲突，甚至暴力，但不一致也可能导致辩论，导致互相批评，导致相互理解，达成共识，从而形成一个更和谐更美好的世界。卡尔?波普尔这样评价康德：作为多元论者，他信奉开放的社会。“敢于自由，尊重他人的自由自主权；因为人的尊严在于他的自由，在于尊重他人的自主的负责任的信仰，尤其在这些信仰与他自己的信仰迥然不同的情况下。”遗憾的是，我从所有的作文题里都没有读到这样的命题用意，和真知灼见。

最后，强调“我们”，其隐含的话语背景其实是在强化与“他们”的隔离，这是煽动仇恨与对立。于是，我们看到了文化传统的强调，国家认同的宣传。有哲学家哀叹：“同质化的恐怖席卷当今社会各个生活领域。”所谓同质化，就是表示不同特征的个体事物在发展过程中其内在本质特征变化逐渐趋于一致。道理很简单，因为偏见使人在潜意识中对“我们”表现出更多信任，而对“他们”表现出更多的恶意和恐惧。于是，人们越来越多地迁就与赞同与自己同类的人和事物，即更倾向于支持“我们”，对“他们”的否定让位于对“我们”的肯定，最终，在我们周围的事物逐渐“同质化”。

呵呵，我们好不容易拎出了一个名词“人类命运共同体”，想和他们结亲，结果别人不领情，滚！真是绝妙的讽刺！今天，各种媒体上除了“我们”的自豪感，充斥的是周边对我们的敌意和偏见，仿佛我们时时刻刻生活在危险中。

波普尔说，哲学相对主义可能打开了通往邪恶的道路，用欺骗的宣传煽动人们去仇恨。因为它使年轻人感到沮丧，怀疑，甚至绝望，最终引向暴力。用心何其歹毒！

哲学家们乐观地相信，人类的理性思考自我修正能力，客观全面的见解会与偏见一起产生和传播，只是这条修正之路注定漫长与艰难，需要我们对自身局限性的时刻警醒和自我再教育。但这一年读过见过的作文题，让我悲哀，甚至绝望。

拿什么来拯救你，中国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