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文本细读

第一段为我们演绎了什么是贵族。首先得血统高贵，得有家族传承，屈，乃楚王之同姓，封地在屈，才以屈为氏。其次，我们得看他的命名与表字，这玩意儿可不是一般人的待遇，只有世族大家才会讲究这个，并且如此慎重。汉高祖刘邦发迹变泰之前也是没有名的，就叫刘季刘老幺，至于表字，那是个什么东西，没听过。当然，“嘉名”即荣誉的背面一定是责任，自出生起，你就必须得传承家族的荣光。

多说几句吧，现实中我们绝大多数人对“贵族”这个词有误解，以为有钱有地位有优越的条件与生活就是贵族，有高级的享受就是贵族，完全不知道贵族是一群什么人，他们有什么样的精神气质。没办法，自秦大一统后，我们进入专制社会，贵族作为一个群体就消失了，而流氓野蛮粉墨登场，所以，我们不知贵族为何物。百年才有可能孕育贵族，而专制魔爪下，所有人都朝不保夕，命运难测，哪里会产生贵族？

第二段还是屈原自夸，又有“内美”，又有“修态”，内外兼修，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融美德与气质于一炉，简直了！当然，我们必须理解这种比喻与象征的手法和实际意义，中国抒情诗的传统就是从这里发源的。翻译可按字面直译，但千万不能落在实处理解，这不是老实，这是愚蠢。

当然，屈原这种臭美，绝不是顾影自怜，而应该另有深意，比如责任与担当，所以才会有“时不我与”之急迫，才会因理想抱负不得实现而生“美人迟暮”之危机。这样，我们才能理解本段结尾的那句“来！吾道夫先路”，这，才是前面不断铺垫自己优秀卓绝的意图，那是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自信的源头。所以，读这一段，我们可以总结贵族精神的内涵：珍惜荣誉，有强烈的人格尊严；自觉承担社会国家责任的勇气与担当；自律自强的进取精神。

节选第三段，当屈原深入社会时，才发现“早岁那知世事艰”，对生活与社会的美好想象全都是因为我太天真，图样图森破，接受社会的毒打那是必然之路，才会有段首突兀的一句“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一是楚王昏聩，不辨贤愚忠奸，一味听信小人谗言，导致我“朝谇而夕替”；二是小人当道，各种谣言中伤，败坏我的形象；三是社会习俗力量强大，惯于投机取巧，不顾法度规矩。顺便说一句，教材终于把“民生”理解为“我”的人生了，这是艰难的进步。

不过，我想再补充几句。首先，过洁世同嫌，《红楼梦》中妙玉的结局是意味深长的，颇有象征隐喻性。道德洁癖，真不是一个好词，或者说道德高洁并不是什么高傲的本钱，拿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衡量别人一定会弄到自己“没朋友”，“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几乎是必然的。尤其政治本就是妥协退让的艺术，换个词叫调和阴阳，有时必须和光同尘，顺时而化，难得糊涂，不能一意孤行，认准一个目标，“虽千万人吾往矣”，丝毫不在乎头破血流的结局。“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在这看似理直气壮的语言背后，其实是一个书呆子理想碰壁、人生道路越走越窄的悲剧。千古同慨啊！

所有对人生的美好想象其实都是年轻时一厢情愿的幻想，经不起现实的打击；而更糟糕的是，一受打击就呼天抢地，心灰意冷，“宁溘死以流亡”，“伏清白以死直”，一点委屈都不能忍受，弱不禁风，缺乏基本的韧性与咬牙坚持，大概是永远不会成功的。我们一直以来都在歌颂屈原的高洁，君子不群，绝不同流合污，“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从不曾从现实理性的角度思考屈原悲剧背后自身存在的问题，这种教育是有害的。

第四段，在进取之路失败后，屈原选择了更激进或者说更偏激的路，“退将复修吾初服。”说实在的，在整首《离骚》里，我丝毫看不出屈原有多高明的政治智慧，取得了什么可见的施政成果，唯一的骄傲大概就剩下美好的德行了。“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所以，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特立独行，与俗世格格不入。他越骄傲，我读得越心虚，这种自夸完全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说得刻薄一点，没有入世的才干，就不该有入世的情怀，以免贻人笑柄。

说开一点吧，人与社会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人如何定位自己在社会中的作用？先给大家推荐一句耳熟能详的话“是人适应社会，而不是社会适应人”，换一句更形象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社会习俗社会体制的力量是强大的，世道人心的复杂险恶也远超我们的想象，我们渺小的个体如何能与之抗衡，那不是找不自在吗？屈原的悲剧大概也在这里吧。不过，大家大可不必灰暗，推荐一句伟人乔布斯的名言：“我们活着的使命就是改变世界。”个人的力量或许渺小，但恒久之坚持，千万人之同心戮力，这不正是人类文明进程的缩影吗？愚公移山，就是最好的写照与象征。即使对自己的能力不太自信，但也不必悲观，再推荐第三句：“我在世上行走，风雨兼程，不为改变世界，只为了不被世界改变。”是的，改变不了世界，改变不了生存的环境，但至少我们可以守护心中的理想，默默坚持，努力实现个人梦想，以坚韧之毅力给人勇敢和希望，以萤火之光照亮他人前行的路。这，就是我想推荐给同学们的。

回到课文，从艺术的角度看，屈原这个形象有审美价值，是独特的“这一个”，估计也是基于此，《离骚》才是公认的文学名篇。但，从对学生的人生教育角度看，过于强调正邪不两立，疾恶如仇，过于在意自己的清高洁净，不允许自己被玷污，这样的思想其实是有害的。我反倒觉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洞察人心，宽容他人，给他人充分的自由与尊重，在给别人生存空间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退让转圜的余地呢？这才是人情练达，人生智慧，才是我们应该教给学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