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因自己不识字,吃尽了苦头,他没读书,但点子极多,人又性子急躁,生产队长就老为难他,专门安排那些费力不计好的事情给他,他也专门想些点子去整队长,于是队长就在算工分的时候为难他,同样的做事,到年底他一年比别人少几百人工分,他不识字,每天做些什么不能用笔记下来,要靠脑,时间长了难免记不住,他对自己不识字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千方百计要我们兄弟读书,我上小学时成绩异常优秀,年年得奖,老师最喜欢我这个学生。上了初中,迷上了杂书,其实这是农村娃了解世界的一个手段,农村里信息闭塞,白天天不亮起床,天黑了睡觉,就象歌词里唱的山村的夜色咋就这么黑,无电视无报纸无广播,看场电影要跑几十里山路,农村娃知道的就是水牛、水稻、水车,知道打猪草,拾柴禾,插秧割稻,通过这些杂书,我接触到了一个我陌生而又多彩的世界,知道了岳飞、张飞,知道了林冲、武松,特别是七侠五义,水浒等书,好汉们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为弱者出头的英雄行径,让我兴奋不已。我家离学校有六七华里,每天四趟,一天要跑二、三十华里,三、四个小时。我充分利用这几个小时,拿上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只要是有字的,越看越上瘾,最后发展到上课也看,寒冬腊月,躲在被窝里,就着一盏煤油灯,一看就是一通霄,第二天起床,,鼻子里全是油烟,印象最深的是冬夜里看《林海雪原》,杨子荣、少剑波、白茹,我仿佛随着他们跋涉在林海雪原之中,好象我抓到了座山雕一样。教我们课的老师水平也一般,英语老师原来是教汉语拼音的,后来在什么地方进修二、三个月,就来教我们。语文老师叫胡肇齐,一个老头子,国民党时代的私塾出来,上课就三步骤:一介绍时代背景,作者简介,二划分段落,概括段落大意,三概括中心思想。中心思想也就是老一套,本文通过什么,揭露了什么,鞭挞了什么,控诉了什么,所选文章带有极强的政治色彩。上课我从没听讲,我躲在下边看小说,三年下来,语文成绩倒是和语文老师没有什么区别,我的文章经常作为范文被老师宣读。但其它成绩一塌糊涂。
我初三的语文老师是个老学究,五经四书背得难熟,又精通易经、李淳风六壬课,占时卜卦极其灵验。我父亲央他跟我算了一命,老先生说:此子命带文昌,极有灵性,只是桃花太重,恐怕命中磨难较多。小孩不可多说,就谈这些吧。我父亲老农民一个,也没听懂文昌、桃花,他只关心我能否考上高中,我老师说:应无大碍。我父亲这才松了口气。
中考我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北港高中。北港是湖北通城县和湖南临湘交界的一个古镇,小镇的街道全以麻石铺就,店铺都是大青砖砌成,上面是木楼,下面是店铺,这里自古就是湘、鄂两省的商品集贸地,过北港镇不过十里地就是湖南临湘的詹桥。小镇当时的人口可能也就几千人,除了土产特色,日用杂货店,也就一家百货商店,一家餐馆,一家照相馆,一个小电影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时在我一个乡下娃眼里,这也算是繁华之地。我经常跟我同学开玩笑,我家的亲戚全在一个村,姑姑在前村,舅舅在后村,大姨住村左,二姨住村右,逢年过节走个亲戚什么的,根本不用准备,吃饭时喊一声就可以,我长到十四岁还没进过县城,我记得第一次去县城,上到百货公司的三楼,腿肚子打颤,生怕那楼会蹋下去。看见汽车,我不知往哪里躲。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生活真是艰辛,整个学校就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其余全是瓦房,学生宿舍是大通铺,上下两层,一个铺睡两个人,几十个人住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大房间,一下雨地下全是水,晚上睡觉鼾声此起彼伏,象一首交响乐,同寝室有一个叫牛婆的,鼾声特响,又易睡,往往大家还没睡,他已入了梦乡,大家被他的鼾声吵得没法,只好用臭袜子蒙住他的嘴,但过不了几分钟,鼾声又起。加之上下铺,一张只有米把宽的木床上睡两个人,又是上下床,晚上上厕所,迷迷糊糊从床上摔下来的,或者踩到别人的是常事,经常半夜里听到有人被上厕所的人踩倒而痛得哇哇大叫。
这些叫猪婆、鸭婆、牛婆、狗子等各种小名的农村娃娃背负父兄的希望在这里寒窗苦读,为的是能跳出农门,不作修地球的营生,一旦跳出农门,便身价百倍,不仅可以光宗耀祖,父母受人尊重,自己也可免受劳作之苦。
他们的父母都是些土地刨食的农村汉子,每日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一年到头弄不到温饱,一年难得吃上一回肉,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吃上皇粮。对这些小民百姓,吃皇粮的唯一出路就是参加高考,考上大学。至于什么大学,这些父母们并不在乎,只要能考上,扫厕所都行,农村里活人实在太难。老师教育学生也很现实,成绩好的吃皇粮,穿皮鞋,成绩差的修地球,穿草鞋。其实这就是书中就有黄金屋,书中自颜如玉的翻版。考上的是人中龙凤,考不上的是下等之人。
我们高三(1)班是普通高中的重点班,五十四个同学,百分之九十是农村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脚杆子,吃商品粮的就几个。班主任李陶然老师,学历不怎么高,但多才多艺,会写,会画,会吹拉弹唱。数学老师是校长兼的,叫吴铁文。对我影响很大,开学没多久,我就成了学校的名人,因为刚开学的时候,天气比较热,学校就一个水笼头,大伙儿排队在那里接水冲凉。我觉得排队特费事,就约了几个人去学校后面的水库里游泳,结果被学校领导发现,校长要我们写检讨,说私自游泳会淹死人,我就写了一封检讨,我说:游泳会死人,所以不能游泳,但吃饭也会噎死人,是否就因此不吃饭呢?我当时愣头愣脑,只知想什么就说什么,哪知这下惹了大祸。我将检讨一念完,台下近千名同学哄堂大笑,校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然后对我大肆攻击,让我在台上大大出丑,不知是这次刺激,还是正值长身体的青春期之故,上课总是精力不集中,成绩总也不行,那些复数、抛物线,重力加速度的,听得我晕晕乎乎,偏偏这时候又暗恋了一个同班女同学,女孩叫曾英,几十年不见,已不知花落谁家,当年我被讥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不知谁是哪只癞蛤蟆。
曾英是北港镇粮店主任的女儿,不要小看了这粮店主任,在计划经济年代,粮店、食品店(也即卖肉的肉店)、商店可是红火得很的单位。 女孩长得有点似刘晓庆,锛儿头。其实现在想来,这女孩也一般,长相一般,身材一般,个子也不高,但人家吃国家粮的,说话作事,穿衣打扮和我们这些农村人不同,农村女孩粗衣布衫,蓬头垢面,不施粉黛,比不起镇上姑娘,细皮嫩肉,因此觉得她与众不同。情窦初开的男孩,爱起来凭的是直觉,整天就傻乎乎的幻想跟她怎样怎样的。老师讲的课根本听不进去。我将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看了三遍,维特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我想与其闷在心里烦恼,不如说出来。
于是我写了首情诗,把自己对他的刻骨相思表达出来,我只记得有两句,叫“是南国的红豆,注定是相思的种”,下晚自习后,我偷偷的将情诗藏到她的书里,谁知,第二天,她将这首诗交给了老师,老师不管这么多,将我的诗在全班读了出来,还故意拿腔捏调,让我恨不得地下有条裂缝可钻下去。同学们个个笑得阴阳怪气。这下我又出名了,我成了北港高中的相思红豆,大家见到了我都叫我红豆。我比八十年代的歌手红豆还有名。我苦恼极了,我想我犯了什么错,我喜欢一个人不行吗,老师太刻薄了,谁都年少过,谁不害相思。少男少女一旦情窦初开,那种对异性的渴求就象决堤的海,如果不加意引导,可能会泛滥成灾,若干年后,当我成了一名教师,我面对着那些和我当年一样大的学生的时候,我感到触手无策,不管他们,年少的他们容易出轨,压抑他们,会伤了他们的自尊,我曾经被老师讥笑过,我不愿意去讥讽我的学生。自从我写那首惹祸的诗之后,我觉得在人的面前矮了一截,走在校园里,我是既想见曾英又怕见她,晚上回到寝室,翻来覆去睡不着,“都说相思苦,谁解其中味”这样大概维持了几个月,整个人很憔悴。李克齐来劝我,男子汉不要这么婆婆妈妈,天涯何处无芳草,女孩大把。我说女孩是有大把,但我情有独钟。我象一个偏执狂,我说我相信曾英是喜欢我的,她怎么会将我的信交给老师呢。少男少女就是这样,偶尔遇到对方的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认为对方喜欢自己,也就莫名其妙的喜欢对方,恨不得将对方的名字刻在心里,我每天傻傻的望着曾英,她偶尔也会回望我一眼,我就认为她喜欢我,本来是不经意的一瞥,我硬是认为她的眼里脉脉含情,少男少女的这种相思是最纯洁的,绝对没有半点淫邪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这种相思就象魔鬼上身,最折磨人,如果那一天你看到那个小男孩,每天若有所思,无精打采,两目无神,那么我可以肯定的说,这个男孩一定在害单相思。象李克齐这种人永远不会害单相思,他是行动派,喜欢一个人,他会不顾一切去追,他决不会写诗,决不会藏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他对女孩子不会有太多的表白,他会牵他的手,他会吻他,摸他,甚至~~~,如果实在追不到手,他会调转方向,不会让自己受到很深的伤害,这是为什么李克齐走了这么年,我一直崇拜他的原因,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为女人牵肠挂肚。李克齐为了让我振作起来,隔三差五的,会带我到武子餐馆去喝二两,有时还会叫狗子几个,但我还是魂不守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最后,李克齐几个被逼得没法,邀了几个同学一起不理我,还想方设法的激怒我。就这样,我这不是初恋的初恋在大家的无情打击下结束了,带着无限的伤感,莫名的惆怅,我结束了这段孽缘,但我心里面还有些恋恋不舍。有好多人说初恋是美好的,如果我的这种单相思也叫初恋的话,我觉得初恋是苦涩的,其实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有一个中意的偶像,但大家都不说出来,只有我傻乎乎的说出来,我的长我两岁的师哥落喜也挺喜欢曾英的,但他末说出来。结果,我成了被大家嘲弄的对象。我初恋,是不错,但人家从没有恋过我。上帝,让时间冲淡一切吧。
青春期少男少女,脑子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也是情欲觉醒的时期,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当时我们班里,会写的不少,我们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叫春草文学社,落喜是文学社长,每个月油印一本刊物,手工刻蜡纸的那种,我们整天写诗,写自鸣得意的文章来渲泄。人家说八十年代,诗人多如牛毛,天上掉块砖头,砸倒十个人有九个人是诗人,所有的才艺里边,成本最小要首写作,搞音乐要买钢琴、萨克斯、小提琴、最不济事的也要买把吉它,除非吹笛子,搞美术也贵,要买颜料,纸张,毛笔,所以农村娃的才艺就是写诗,最经济,一支笔就行,想什么写什么,现在的孩子,没有人写东西,因为这个太老土,现在的人和卡通一起长大,想象力可能也不够丰富。甭说,还有人真的写出了点名堂。我班有个叫李青龙的,现在笔名叫田耕,从想呀、爱呀的写,写得小有名气,没参加高考就直接进了武大作家班,而今在青岛海关总署任办公室主任。不过写成精神病的也有几个,还有落喜,连性命都丢了。我大学学中文,我也喜欢写,后来我不写了,我知道搞文学的,个个穷困潦倒,你看曹雪芹举家食粥肉常赊,罗贯中,施耐庵都写出了千古名著,但连他们的生平都没人知道,他在世的时候肯定不富不贵。八十年代有个名诗人叫顾城的,和舒婷齐名,最后疯了,在加拿大将自己的妻子用斧头砍死后,自己也自杀身亡。外国的作家除大仲马外,富贵的好象也不多。所以文学不是一条养人的路,当一个人沉醉在自己的创作的道路中去的时候,他会为自己营造的艺术氛围所陶醉,他和自己的作品在对话,就必然忽视身边的人,必然会被身边的人视为不正常的人。全国千万人在写,但写成名的有多少呢?特别是有些人没写成名,又想成名,结果搞得神经兮兮的。赤壁有个诗人叫饶庆年,以一本山雀子衔来的江南红遍了湘鄂两省,他的诗专写江南风物,写江南的摇曳多姿的竹林,早春时若有若无的烟雨,铺满田畈象红地毯紫云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夜归的猎人,雨中鹧鸪,水牛、老屋、麻石街,写得抒情极了,饶庆年是赤壁乡间的一个语文老师,耐住山村的寂寞,埋头写诗,十年终于一炮而红。赤壁和通城是近邻,他的成名给许多文学青年莫大的鼓舞,班上有许多的成绩不怎么好又想跳出农门同学,都想仿效,落喜是最虔诚的一个,他哥在赤壁,他经常去赤壁拜访饶庆年,学饶的风格,他的诗在我今天看来,应该不错,但离想靠他成名,名利双收还差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