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在家懒觉多。下午躺在床上看一本御医回忆在“皇上”身边22年的书,累了即睡,醒来已逾4点。晚上,朋友邀约吃饭,在体育中心附近。出门往地铁站,从地下钻出,5点左右到约定地附近。时间尚早,遂去购书中心。
很久没有去天河了,目力所及,一栋比一栋高大的楼宇赛着奢华和豪气。街上年青的时尚男女如过江之鲫,(不过此比喻早应过时,因为现在江河里已经没有了拥挤排队的鲫鱼)。人行道红灯亮时,人们麇集在路口等待。绿灯亮,装满水的胶袋决口,匆匆的脚步四面八方。时不时,总有一两个男人或女子拖着拉杆箱,急匆匆赶路,轮子摩擦地面,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突然想到,年关将近了,他们是拖着自己的心情赶往车站。我不是也买好了腊月30 回老家的车票吗?走在天河的街上,你不认识人,人不认识你,那些奢华的高楼让人感觉霸气,刚才穿过的商场里,要么是你不了解的货品,要么是你不敢细看的价格,心里自然就有了一种惊慌感,于是感觉自己的格格不入甚至多余。也许只有书店和自己的心理距离近些,可以掩盖内心的惊慌。
购书中心人很多,温度比外面高,马上有燥热的感觉。略显陈旧的装修、凌乱的书架、拥挤的人群,书店的安静和文气一点都没有了,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的大卖场。还是定了定神,决定去文学部的诗歌柜看看。
平时只是去西门外的学而优书店,虽然学而优已经在努力经营,但毕竟书的品种有限,而且其主要经营学术类书籍。购书中心的诗集品种真多。一直以为写诗,出诗集的人少了,出版诗集的出版社少了,没想到仅长江文艺出版集团就编辑了多种固定诗刊,比如《汉诗》《中国诗人》等,还出版了很多个人作品集。其他出版社也出版了各种诗集。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肃然的敬意。
翻阅各种诗集,挑中两本书,一本是郑小琼的《女工记》,花城出版社2012年12月版,259页,定价居然只要18元。另一本是一位日本老太太柴田丰在100岁时的诗结集《请不要灰心呀》(2),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6月版,105页,定价29元。感觉有收获,时间也差不多了,离开书店重回灰霾天空下的大街。
饭后回来到家,洗澡,刷微博后,打开诗集。先看柴田丰的,因为篇什不多,一口气看完。诗集供收29首诗、一组她平时哼出来的散节、一篇回忆和一片后记。录几首在这里:
《亲切》
人一上了年纪/就想要得到/亲切/以此为营养/维持健壮//
然而/假冒伪劣的亲切/我一吃了下去/就吐了出来//
请让我采用/货真价实的亲切/来烹制营养大餐//
《耳背了》
支愣起耳朵/我能听到/冰箱的哼哼声/和风的敲门声//
可是近来/人说的话语/却听不太真/为了听清/我正在使劲去听//
不过呢,讨厌的话语/我就故意地/听不进去//
脸上还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给儿子》
工作么,不停地换/总找不到好差事/彩票么,买了又买/老中不了奖/——唉声叹气的你//
不是已经中了/一位朴实可靠的/好妻子了吗?//
人生/哪有什么中不中的呢/蓝天展现在你的头上//
清风把细雨送到你的耳边/而这一切/都源自你的心灵//
儿子,别再愁眉苦脸的了/让我看看你的笑脸//
《献给受灾的你》
失去了最爱的亲人/冲走了宝贵的财产/你的悲伤/无法估量//
然而/只要一息尚存/好运/也定会降临//
我所希望的是/别让你的心/也被冲走//
不要在汹涌的海啸面前/低头//
明白、晓畅,如纯净的清风吹过,诗句温暖但又隐含着内敛的忧伤,她的诗句和她的相貌让人知道什么是高贵的忧伤和忧伤的高贵。这些诗句是无数磨难之后的珍珠结晶。能活到100的人本来就不多,而100岁还在世的人又有多少是风烛残年,被动地等待时间的判决?柴田丰的诗给人欣喜、温暖和力量。
柴田丰,1911年出生于日本栃木县一个富有的盐商之家。不久家道中落。一战爆发,年幼打工,稍长嫁人。二战爆发,丈夫出走,父母离世。大空袭中,再次嫁人,怀抱乳儿,熬过二战。战后日本,经济崩盘,丈夫去世,儿子独立,独自生活。一生饱经磨难,92岁时开始写诗,99岁出版第一部诗集,迅速风靡日本,畅销150万册,被誉为销量第一的“治愈系圣经”。 2011年日本大海啸,NHK电 视台邀请柴田丰到电视上朗诵她的诗,整整100岁的老人,欣然登台,用温暖而坚强的诗句和声音,震撼了悲痛中的日本人,同时也帮助他们从绝望中振奋。2011年,为了嘉奖她的诗为日本震后救灾作出的贡献,柴田丰获得了宇都宫市特别荣誉奖。2013年1月20日,柴田丰平静辞世。她的儿子健一说“她是要去天堂,向父亲炫耀自己写的诗吧。“
而阅读郑小琼却要沉重得多。这本诗集全部写在东莞以各种方式谋生的女人,她们是在各种工厂的车间、流水线和卡座上干活的女人,是乞讨者,是童工,是发廊妹,是年青或中年的妓女,是疯女人,是讨薪者,总之是活在生活最底层的女性。她们有的有名字,有的只有一个简单的称呼,有的就是无名氏。诗集共有89首以具体名字为题的诗,比如《周细灵》、《延容》、《周红》、《李燕》、《郭英》等,10首没有具体名字,就是一个类别,比如《贵州女孩》、《中年妓女》、《三十七岁的女工》、《跪着的讨薪者》等,14篇手记和一篇后记。
我从后记《女工记及其它》读起,深夜,因为她的文字人变得异常清醒,没有睡意,全身充满五味杂陈的感觉。郑小琼在后记里说“每个人的名字都意味着她的尊严“,可是她的诗题还是有很多没有具体的名字,但是我理解:实际的生活并不允许她去弄清楚所有她关注、挂牵的对象。
郑小琼成名的时候就被归类为“打工诗人”,我不认同这样的称谓。她就是她自己,她没有想有派有别,没有想去代表什么阶层和人群。她就是一个因为生存环境和生活状况极其窘迫而从四川南充农村出来南下打工的卫校毕业生、乡村医生。加入到无数的打工者行列后,她默默地、坚韧地、然而有尊严地、警惕地活着。她用思考和思想与生活抗争、与世界抗争。她说她不喜欢媒体用“脸谱化”的方式来归类、报道那些女工。她也不愿意自己被脸谱化,她对此“有一种说不出的憎恶”。
她写《桑红》:十七岁/她嫁给二十九岁的痴呆男人/(她逃出来,做过洗碗工、泥水工、钢筋工、和沙工、票贩子、站街女)后来/我听说/她依然选择了逃/不过/这三年来/她都杳无音信/
她写:《曾国香》八年前你从江西/来到这个工厂/从流水线装配工做到/最低层管理员/… …助长/你花了六年时间/… …你满足于/选择有七百四十块的工资/从1996年到2003年/这些微博的工资让江西的楼房建起来/兄长也娶到媳妇/
她写《胡蓉》:胡蓉来自陕西/米脂人/胡蓉是拉线上的天仙/… …她成为工厂男性的公共情人/保安或厨工维修工或附近的商人/都知道她是兼职厂妹/… …干净的/不干净的/斯文的/不斯文的… …他们将某个器官进入他的身体/留下肮脏的液体和纸巾/
她写《跪着的讨薪者》:她们如同幽灵闪过/在车站/在机台/在工业区/在肮脏的出租房/她们薄薄的身体/像刀片/像白纸/像发丝/像空气/她们用手指切过/铁/胶片/塑料/… …/她们疲倦而麻木/… …她们跪在厂门口/举着一块硬纸牌/上面笨拙地写着“给我血汗钱”/
她写《年轻妓女》:她们涂得苍白的脸/诱惑的脸/有如被高楼打扮的/城市或者国家/
她写《中年妓女》:她们坐在门口/织毛衣/聊天/大量来去匆匆的男人/… …三十块/二十块/偶尔会有一个客人/给五十块/… …眼神有如国家的面孔/如此模糊/令人集体费解/
这些女人来自四面八方,她们从四川、云南、广西、湖南、湖北、江西、陕西、东北… …来,当然也来自广东本省。她们在小饭店、在鞋厂、在服装厂、在电子厂、在贸易公司、在建筑工地、在清洁站、在发廊、在夜总会、在星级酒店、在小巷子、在路灯杆下、在自己开的小店子,在所有可以挣钱的地方。她们在风中、在雨中、在机器的轰鸣中、在飘尘中、在刺鼻的气味中、在刺耳的摇滚音乐中、在摇头丸和白粉中、在任何有可能安全感多一点而钱也多一点的地方。她们在改革开放的东莞、在工业化进程的东莞、在转型中国的东莞、 在她们自己都不甚明白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方的东莞。她们的父母在给她们取名字时大多寄予了祝福和期许,比如:刘乐群、雅庭、熊曼、侯瑜、曾雯、夏佩等等。可是她们大多没有太高的文化,于是她们大多在底层,在铁硬、冰冷的底层。她们大多开始清醒,而后麻木。她们被生活整服,被工业异化。
郑小琼一直就在她们中间,她以平视的目光和悲悯的心为这些在时代的潮涌中基本上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女人留下最朴素的传记,留下这个时代对她们作用的痕迹。
和柴田丰一样,郑小琼同样经历了磨难。但是柴田丰在漫长的人生中所处的时代是日本整个国家陷入混乱、经历衰退的时代,而郑小琼所处的时代却是中国经济总量飞速发展的时代,可是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似乎并没有对她的诗中所写到的人有什么本质的影响。但是今天的中国必须面对。如果说柴田丰的诗是对日本大的自然灾害后的疗伤,那么郑小琼的诗就是用最冷静的呐喊唤起国家、政府和社会对本来不应该忽视而却忽视了的时代疾病的关注。首先需要关注,然后才是医治,接着才是康复。
郑小琼在一次采访中说:“这些打工者的第一代要回去,第二代是要呆下来,第三代却是反问——为什么要回去?第一代听天由命,第二代是顺从命运,抓住命运,第三代会对社会发问,这种询问是有力量的。“
诗,一般大多使人想起美好的浪漫,而真正的诗常常是忧伤、冷静、直面、不屈,具有对人性和人类命运的思考和担当。在书店,你也的确能发现很多集子里充满了自我陶醉,粉饰歌唱,还有佶屈聱牙,故弄玄虚等,那些书装帧设计得衣冠楚楚,豪华气派,它们哪里知道柴田丰和郑小琼们的诗里包含着的心酸?
两本本来没有关系的诗集,像两颗来自不同方向的子弹击中我。我在想:会不会有柴田丰这样的寿命?即使到她那个寿命,我会不会是因为疾病而半点体面都没有的、给人带来无尽拖累?遑论写诗。我在想:自己不是内心因为物质和奢华而产生惊慌吗?郑小琼的笔下的女工哪一个不比你更没有安全感?
2014-1-24草
2014-3-6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