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夜,我又做梦了。
梦回老屋,还梦见了爹爹。我梦到老爸和爹爹一起坐在老屋右侧耳房里的床边看着14寸的黑白电视,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爹爹的小屋里是没有电视机的,这我还记得。老屋是一幢由自家人亲手用土窑烧制的黄土砖垒成的房子,门房、天井、厅堂、正房、耳房五脏俱全,青瓦石台,冬暖夏凉。还有两重大门,天井前八扇高高的木门,门槛很高。老屋虽略显简单,格局布置还是能窥到一番古朴气息。那扇窄小的后门,当时伸出我的小指头在门洞里一拨弄,门后的小木栓便松动了。
老屋何处寻呢?
我家庭院外栽满银杏树的菜园新垦地,便是老屋所在。约摸高三那年,在我坐3路车去二中时,她还好好地静默在那里,等到半个月后我回到家,便只见一垄黄土堆砌。没有任何预兆,她连断井残垣的一角都不曾留下,剩我一人立尽黄昏。
自我记事起,爹爹便和他养的那条大白狗住在老屋里。说来怪事,我天生怕毛茸茸的动物,唯独不怕那条周身全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白狗子。后来四叔央着爹爹讨走了去养,那白狗在下了一窝狗崽子后没多久,便死掉了。对老屋的最深的记忆是二十年前婆婆走的那个晚上,她躺在黑乎乎的古旧的雕梁花床上,在泛黄半旧的棉蚊帐里,她拥着灰黑的麻布被子一动不动。老屋是黑森森的,古旧得有些怕人。然而,很多时候我想起的老屋是某个夏天的傍晚,爹爹搬个靠背椅放在“道床”(方言拟声词,即屋前门口的宽敞空地上),搁上三五小碟,擦着光头上的汗,一个人赤膊坐在小板凳上自酌。老屋虽静无二人居,但在夏蝉的鸣声中听到的还是一片聒噪。又或者某个春天的午后,爹爹坐在天井的石台旁,静静编着竹篮或是竹筐。这时候的老屋是才是真的清净,静得人心里有一股股的暖意流淌。
住在老屋里的爹爹即使年逾七十,身体还很硬朗,清早挑着一担菜篮子去赶集,下午还能晃晃悠悠去“茶馆”跟三五老牌友打打麻将、玩玩长牌。爹爹儿孙众多,老人家重男轻女,爱都爱不过来。那时小堂弟尚未出生,我们这群女娃娃中只有锐哥一根独苗,老人家捧在手心里都还怕化掉。爹爹也宠小儿子四叔,爱屋及乌,也疼爱堂妹青青。我却是田垄上的野草,了无问津。故而小时候的我很不喜欢他,只围着婆婆转悠。
爹爹在世时,小孩子的那点嫉妒和撅着嘴要一个公平的小心眼,对他是怨多过爱。他力气颇大,听妈妈讲,有次他跟人打赌,筹码是一包烟,他二话不说就扛起了辗米用的石磙打圈儿。老头儿早慧,却没读过什么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说话憨憨的,甚至有时话既伤人又气人,恼得人心一团火没处走。逝者已矣,于斯不提。
前事种种,我已忘得差不多。再后来他也一如同那老屋,没有任何征兆的,在一个冬日的早晨扫地时,突然就去了。十多年了,说句实在话,爹爹走时我这个不孝子孙心中竟无爱恨之念,心中一片空白。怕是念着他偏心眼儿,给了锐哥和青青沉甸甸的疼爱,却把我当作旁人,连一丝一毫都吝惜给予。每回我能看到的,单单只有低着头的爸爸下巴边的一脸阴霾,为人子的他哪能指责父辈分厘?
再后来人事渐长,爹爹毕竟是爹爹,没有他哪来的我们?他赤手白拳和婆婆一起养大了老爸他们兄弟四个,自己没文化,却好强,要让大伯、二伯他们都读书认字懂道理,像他的父亲那样做一个正派的、受人尊敬的人,人前人后脊背挺得那样直。爹爹无师自通,做得一首好篾匠活儿,远近闻名。春节我在家拾掇杂物时,看到了家里的两件古董——一把筛子和一顶簸箕,那筛子老化得快坏掉了,簸箕还好。老爸说它们都是爹爹亲手编的,用了没有二十年至少也有十几年了。
读大学时候,我梦见过一次他,心中多是想念,以前那点子怨怼之念全无踪迹,倒是多了满满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伤,要是他如今健在该有多好!那一夜,我睁着双眼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