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不误读?
必修一的一篇经典课文《孔雀东南飞》引起了大家的探究兴趣,尤其是吴汉平老师的麻辣水煮,引得好评如潮。读了几位老师的文章,在和学生一起惊叹之余,我也有一些想法,不知是灌水还是板砖,胡谄而已。
我的想法可能有点怪异,我觉得大家都读进去了,却没能出得来。不知有多少人在为刘兰芝的悲剧命运扼腕叹息,在为焦仲卿的懦弱捶胸顿足,在鄙夷刘兰芝哥哥的世侩,诅咒焦母的刻薄寡恩,甚至于花费大量的笔墨探讨焦母为什么一定要休掉刘兰芝这么贤良淑德的好媳妇……过了,实在是过了。我不相信大家恁是看不出其中的民歌手法。
根据中国民间的传统欣赏习惯,爱之则欲其生,恨之则欲其死,黑白分明,爱憎绝对,比如一部《三国》,状诸葛之智而近妖,颂刘备之德而似伪。鲜明则鲜明矣,痛快则痛快矣,然而从文学评论的角度看,明显失真,属于文学创作的失败。但民间欣赏的口味就是如此,爱之则集所有美德于其身,恨之则所有的脏水都泼向他,没办法,这就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文革中甚至将它总结提升为“高大全”创作方法。而《孔雀东南飞》也集中体现了这一点。根据我仅有的一点常识,像历史上几乎所有的长篇小说一样,这类长诗通常没有一个明确的作者,在民间传唱中所有人都可以进行创作,不断加工后才成为我们见到的这个样子,所以它最集中地体现了老百姓的欣赏品味。
刘兰芝究竟有多美?一是如吴老师所说,是一典型的“白富美”,出身高贵,受过良好的、并且是只有当今贵族才有资格接受的教育,从她先后嫁给“大家子”焦仲卿和太守第五郎,我们也不难推出她出身之高,绝非今日一般暴发户可比。二是心灵手巧,“三日断五匹”,完全抵得过一个熟练的技术工人了;“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这功夫也不是盖的。三是人长得太美了,“新妇起严妆”一节,看得女人目瞪口呆,看得男人直流口水,简直要愧杀西施,羞死貂婵。我就不解了,焦母为何还嫌她不够漂亮,一定要休了她,另娶“窈窕艳城郭”的秦罗敷?四是知书识礼,礼数周全,不卑不亢,婆婆纵对我再不好,也必须辞行,在长辈面前自谦自责,临别前还要仔细叮嘱小姑要好生照顾自己的母亲,别光顾着玩,这器量简直是圣人作派嘛。嘿嘿,别看她跟婆婆关系不咋地,但和小姑的关系还是相当好的,而民间说法是嫂子和挑剔的小姑最难相处,看来刘兰芝的人际关系能力也好生了得。五当然是最重要的,对爱情忠贞不渝,即使“否泰如天地”,也认准了那个没有什么前途的小公务员焦仲卿,信守对爱的承诺:“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如果说还有第六,那就是温柔与刚烈齐备,既有女性的柔弱眼泪,也有举身赴清池的沉勇坚毅和决绝,既有天人的清纯绝俗,又有如我等凡夫俗子的喜怒哀乐。我的天!德言容工集于一身,简直就是人间极品。这人还有缺点吗?根据常识,这样的人存在吗?太不真实了吧。
而焦母,则完全是漫画式的手法,就是一个百般挑剔、横竖看不惯的婆婆形象,无论刘兰芝如何勤心操持家务,她就是不满。凡事都请示,则此人平庸无能,要她何用;凡事考虑在先,则举动自专由,有篡党夺权之嫌。在她眼里,这个媳妇做事无好坏标准,只有永不满意的答案。尤其是刘兰芝辞行时仍然怒不止,简直一点风度都没有。众所周知,婆媳关系是中国民间永恒的矛盾,是影视业津津乐道的话题,两代人嘛,有点矛盾很正常,尤其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爆发争夺同一个男人的战争和对家庭事务话语权的战争,司空见惯,但像焦母这样的,相信大家都后怕,概而言之,就是面目可憎的一恶婆婆典型,就是对着媳妇一刻都不停地发怒,必欲除之而后快。哪怕是她心爱的儿子想为自己的老婆说句求情的话,她也“槌床便大怒”。这不是心理变态又是什么?这完完全全是民歌手法,漫画式的夸张与讽刺,突出其一而不及其他,或者说无暇及其他。焦母越是变态折磨,刘兰芝的形象就越发光辉,其遭遇也越让人同情。看来我们古人也是深谙对比衬托之法的。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关注这一点,偏要探讨什么焦母为什么要遣之呢,是因为刘兰芝不生育!这种阅读实在有穿凿之嫌,将文学的笔法坐实,完全没有顾及到民歌的趣味。
民歌嘛,夸张一点也没什么,但夸张到极致就容易露馅,比如这首长诗对焦仲卿的处理。焦仲卿前后出场了三次,第一次是刘兰芝带口信让他回来,婆媳矛盾公开化,一个要求自遣,一个要誓不两立,结果回来一趟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敌我矛盾白热化,无法调停,只好送刘兰芝回娘家;第二次是得知刘兰芝婚变,方寸大乱,“因求假暂归”,当面斥责刘兰芝背弃二人誓约,并相约赴死;第三次是“自挂东南枝”,双双殉情,告别这个他无法生存的人间。吴老师一眼就看出这出戏穿帮了:府吏焦仲卿顶多就是一小公务员,在那个不追求GDP也不搞什么政绩考核的时代,哪有那么多那么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办,以至于非得要跟老婆家人两地分居?是啊,少年夫妻,恩爱缱绻,正是情浓,为什么一定要“相见常日稀”?即使是想升迁,也不靠酒精公关,只能靠世胄门阀,也就是说他仕途基本无望,他也很清楚自己“薄禄相”,那他究竟要守什么“节”?吴老师经过推理,得出了一个最合理、相信也让我们最无法接受的解释:焦仲卿其实是在找个理由不回家,他根本就不爱刘兰芝!对吗?对,用学生的话来说是“逻辑严谨”,可是也全不对。吴老师毕竟不是中文系的科班出身,他不了解民歌的这种创作手法——是作者(历代的演唱者)不让焦仲卿登场!否则,婆媳矛盾如何放大,又如何激化到势成水火?我丝毫没有性别歧视的意思,我只想强调至少在器量大小上男女有别,如果家里有个男人,很多矛盾其实是可以化解于无形的,但化解了,也就没有后面的悲剧了,所以他必须被排除在家庭之外,算是他为戏剧高潮的艺术作出的一点牺牲吧。焦仲卿登场以后没能解决问题,这也在情理之中。能够一出手就摆平母亲和妻子,这样的人必定心思缜密,杀伐果断,八面玲珑,非曹操这样的大英雄不可,而有这样的才能的人早已脱颖而出了,何至于久久寄人篱下?可惜焦仲卿不是这样的男人,中国绝大多数男人也不是。当然像焦仲卿这样软弱无能的也不多,在这一点上我赞成吴老师的意见,这人懦弱无能,没有主心骨,没有承担的勇气,没有解决问题的思维方法,器量又小,以我的人生经验,这种人只会把事情越办越糟,路越走越窄,直到最后剩下死路一条。其实最初他根本就没有死的勇气,甚至没有死的念头,但走着走着,他发觉不死都不行了, “徘徊”一词真是形象无比,吴老师的分析入木三分。所谓此人忠于爱情之说,在吴老师的启发诱导下,我都觉得很可疑了。总之,我都不理解刘兰芝究竟看中了他什么,难道真的是除了他之外不知道天下还有其他芳草?可话又说回来,不是这样的窝囊废,又如何会无心之中导演这样凄美的悲剧呢?一句话,是这出悲剧需要这样一个可怜的角色,导演让他登场只为推进悲剧的进程,他只是一个面目苍白的道具而已。
可怜的焦仲卿!可怜的男人!
我的读书体会是,这种文章只可取其意,不可究其细,否则就会自寻烦恼,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想到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历来是一个道德意识浓厚的国家,有是非有善恶,但就是没有真伪之辩,这给我们读书带来了极大的不便,较真则此路不通,不较真则读书何益?梁祝悲剧即是一例,如果你知道了两人相隔七百余年,故事风牛马不相及,这悲剧还会有这样的震撼力吗?像《孔雀东南飞》这首长诗,故事原型肯定是真的,经过后世传唱者不断加工再创作,故事的悲剧性是越来越强了,但穿帮的镜头就不可避免了,结果好端端的一个故事让人兴味索然,好比一个人在脸上大做文章,却不小心露出了腿上的黑毛。文学离不开加工创造,但必须缘于生活,不能离谱,不能概念化妖魔化人物;也允许想象虚构,但你必须告诉大家,“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文学有陷阱,读书需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