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只完成了自我
叶嘉莹
西方一个有名的哲学家马斯洛(A. H. Maslow),他生在一九〇八年,死在一九七〇年。马斯洛提出一个哲学理论叫“自我实现”(Self-actualization)。他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实践和完成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一个真正伟大的天才,他的这一份自我实现的需要是不可遏止的。马斯洛列举了一些能够自我实现的人,其中包括科学家爱因斯坦、音乐家贝多芬和政治家林肯。我以为,在诗人里边,陶渊明也可以说是一个自我实现的人,他完成了自己最超越的、最美好的一种品格。不过,有一句话我本想放到最后再说的,可是讲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那就是,陶渊明的自我完善是消极的、内向的,真正是只完成了自我。当然,他的诗歌能感动千百年后的读者,那也是一种完成,但毕竟是可悲哀的。因为陶渊明并不是一个不想向外去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人,可是在这一方面他是失败了,这是很可悲哀的。而如果就“自我实现”而言,我们应该看到,陶渊明是付出多少饥寒劳苦的代价,用身体力行的实践完成了他自己,这种坚毅的品格和持守当然是我们的一种宝贵传统,我们不该抹煞。
然而,以陶渊明这样伟大的人格,却只能完成个人的自我实现,在政治理想方面他只能走消极的道路,不能积极地自我完成,这又是为了什么?在我们的传统之中,哪些是应该继承的精华,哪些是应该丢弃的糟粕,难道我们不应该进行一番反省和探讨吗?我觉得,在我们的传统里,最可怕的东西就是几千年封建制度所形成的官僚腐败系统——我以为是如此的。也许我说得不对,观察得并不正确,但是上次我说过:“余虽不敏,余虽不才,然余诚矣。”我是非常诚恳地讲这番话的。现在我们就来看一看陶渊明在那官僚腐败的社会之中经过怎样的痛苦挣扎,如何完成了他自己的。
我们先看第一首诗《饮酒二十首》之四: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我说过我的重点并不放在伦理道德的内容上,但是这也不妨碍陶渊明的诗自然地反映出这些问题和现象。现在我所要探讨的是艺术,是他所以能传达出来的这一份兴发感动的生命的因素是什么。我觉得,我们中国的好处就是这种直觉的感受能力很强,所以我们重视“兴”的方法。现在我们就来看陶渊明的诗里边这些因素何在。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这首诗的开头两句写得很简单,可是却给我们开辟了联想的天地。鸟是需要同伴的,人也不愿意离群索居。马斯洛认为,一个人的动机一定会影响他的人格;他还认为,人性的发展能够达到最高的境界,关键在于你有没有把你那自我的最宝贵的东西发展和完成。马斯洛提到“约拿情结”(Jonah Complex)——这是《圣经》上的一个故事。约拿是旧约圣经里的一个人,神给了他一项重要的使命要他去完成,但是他考虑到个人的利害,惟恐完成不了这个使命,又惟恐神中途改变了主意。因为神对他说的是,这个城市里的人都犯了罪,我要在多少天以后把这个城毁灭,让他去传达这个旨意。约拿不肯听神的命令,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怜悯心的神,如果我去传达了你的旨意,那里的人都改善了,你就不会再毁灭那个城,那么大家就都要指责我约拿,说我说了不真实的话。为了考虑个人的这一点点因素而拒绝了神的命令,这个complex,这种情结,感情里的这个阻碍,就叫“约拿情结”。就是说,为了个人得失利害之类的次要问题而丢掉了你本来能够完成的一个更重要、更美好的使命,这就是约拿情结。马斯洛又说,人类最低等的需要是生存的需要,这是人和动物所共有的:老虎要吃其他的动物,人则需要有衣食的温饱。就像陶渊明所说的“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陶渊明《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我们最终极的目标是一个“道”字,一个最高的理想境界;可是你饿死了还有理想吗?所以,生存的需要——衣食是人类最基本的需要。满足了生存的需要之后就希望有一个安定的环境,这就是安全的需要;然后,还需要有朋友,有归属的社会,这又是归属的需要。不然,《诗品·序》上怎么会说“离群托诗以怨”呢?
可是,陶渊明这首诗里所说的这只鸟却是一只“栖栖失群鸟”,它失去了它的同伴和它的归属。陶渊明的诗里最喜欢用的几个形象是飞鸟、松树和菊花。我们上次不是讲过西方文学批评中形象使用的模式吗?不是有一个“象征”(symbol)吗?飞鸟、松树和菊花在陶诗里就已经形成了一种象征。陶诗里经常写到鸟,例如有一首《归鸟》说:“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 “翼翼”是鸟的翅膀在动的样子。他写了一只正在向鸟巢飞回来的鸟,这只鸟不是没有飞出去过,早晨它曾经离开自己所居住的那一片山林,飞得很远很远,“远之八表”。现在为什么飞回来了?那是因为“和风弗洽,翻翮求心”——外面本来风和日丽,但忽然之间就天昏地暗,雨骤风狂了,就像《停云》诗所说的:“八表同昏,平路伊阻。”什么是“八表”?“八表”就是东、南、西、北,再加上东北、西北、东南、西南。现在这八方已经都在黑暗之中了。我所要走的路本来是平坦的大路,现在也发生了阻隔。——讲到这里我就要说,如果是一个积极的诗人,他就要和暴风雨做斗争,要冲出去;可陶渊明不是,他是一个实现自己的能力强而改造社会的勇气少的诗人,所以“和风弗洽”就只能“翻翮求心”了。“翻翮”,是翻转了翅膀。他说,我不再追求那八表之外的东西了,既然没有办法使整个社会达到那最高的境界,我只能翻回过头来实现我自己了。
陶渊明常喜欢用鸟的形象,在《归园田居》里陶渊明还说过:“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总是怀念它旧日的森林,被人捉去养在池水中的鱼总是怀念它过去的山渊。他说他自己“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序》)——真诚和自然是我的天性,如果让我违背自己的天性去做那苟且逢迎的事情,我会觉得比忍受饥饿寒冷更为痛苦。这就是马斯洛所说的从生存的需要到安全的需要、归属的需要,再到自尊的需要,直到自我实现的需要。最高的一层是自我实现的需要。陶渊明尽力要达到这种最高境界的结果,就使他自己不得不失群了。如果大家所走的道路是不正确的,难道我也必须跟着走吗?——陶渊明曾经在《饮酒》诗中说过:“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辔”是马的缰辔,“纡”是使它弯曲。你们都走斜路,我也不是不会把马头掉转过来也去走那条路,但那样就违背了我自己,就会造成我一生的迷失和困惑。这就像《圣经》上保罗的书信中说的:“你赚得了全世界,却赔上了你自己!”——你就不能达到那最美好的自我实现的境界了。陶渊明为了完成自己,不但付出了饥饿寒冷的代价,而且付出了寂寞孤独的代价。由此可见,“栖栖失群鸟”的这个鸟,果然是一个象征的形象;陶渊明的这首诗也果然是一首象征的诗。
黄昏已经是人归家、鸟还巢的时候了,可这只栖栖的不安的鸟还在飞,这就已经传达出一种孤独寂寞的悲哀,也表现了一种独自飞翔的勇气。一首好诗,它的每一个字都起一定的作用。“犹”是仍然、依旧的意思,说它依旧在独飞,就可见这只鸟独飞的时间有多么长了。有的人可以独飞两分钟,要他飞三分钟就坚持不下来了,可这只鸟是“日暮犹独飞”,不肯随别的鸟去找一个有东西吃的地方落下来。那么,这只鸟的目的难道就是独飞吗?它难道不愿意落下来找一个安定的所在?不是的。它“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它已经飞来飞去很久,而且度过了不止一个独飞的长夜。“夜夜声转悲”这里这个“转”字就和以前我讲的那个“生白露”的“生”字一样微妙。“转”者,是中间有所变化。也就是说,不是同样的悲,而是一夜比一夜更加悲哀了。它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落下去呢?陶渊明说,它“厉响思清远”——听到它那哀厉的叫声就可以知道,它是要找一个真正清洁的、高远的、没有污秽的所在。它一直在来来去去地找,带着那么深切的感情——“去来何依依”!我们常说“依依不舍”,那好像只是对于过去的留恋,其实不仅如此,“依依”可以留恋过去,也可以向往未来。我以为,这里的“去来”两个字是承接了上一句的“徘徊无定止”来去地飞,而“依依”两个字表现了这只鸟是怀着多么深切的依依的感情在寻找一个它真的愿意终身依托、永不离开的地方。“依依”不是对过去的怀恋,而是对未来的寻求向往。
我说过,陶渊明是一个自我实现了的人,他终于找到了这一片境界。马斯洛说“竭尽所能,趋求完美”,在这一方面,陶渊明虽然没有使整个社会都趋向完美,但是他自己实现了完美。所以,那只鸟也终于找到了它的栖身之所——“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我们刚才说,“鸟”在陶诗里是一个象征的形象;现在我们又可以看到,“松树”在陶诗里也是一个象征的形象。中国古人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当众草荒芜、众芳芜秽之后,松树的叶子依然是长青的。还不只如此。这只鸟找到的这棵松树还是一棵“孤生松”——是因为有人了解你,支持你,赞美你,你才这样做的吗?不是。陶渊明是坚强的,就是只剩下一个人,他也要保住自己的持守,所以他才用孤生的松树来做象征。“敛翮遥来归”这句写得极好,不但它代表的情意很深刻,它的形象也非常新鲜活泼。什么叫“敛翮”?“翮”是长着硬羽毛的翅膀;“敛”就是收。你看见过空中的老鹰落下时的样子吗?它在高高的天空上慢慢收拢翅膀,远远地就朝着它的目标落下来。这只鸟一定也是这样。也许有人要问,陶渊明找到的那棵“孤生松”到底是什么?是他的田园吗?是他住的茅屋吗?这“孤生松”不在现实之中,而是陶渊明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不必实指。“劲风无荣木”——这株松树是一棵怎样的树?在强劲寒风的摧折之下,没有一棵树木还留有枝叶花朵。这就是“众芳芜秽”(屈原《离骚》),这就是“雨中百草秋烂死”(杜甫《秋雨叹》)!大家都被这种腐败沾染了,然而,居然有一棵孤松在劲风之中并没有凋残——“此荫独不衰”。因此,我终于真正找到了一个我愿意停下来把自己的身心交托给它的所在,从此以后,无论外界再有什么艰难困苦,不管我自己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我永远也不会改变了。这就是“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以上,我们讲完了陶渊明的第一首诗。这首诗好像说故事一样,有一个先后的次第:一只失群鸟,它的独飞,它的徘徊,它来去依依,它终于遇到一棵松树,它落到松树上决定不走了。这在结构上是一种非常平顺的、直接的叙述。
下面我们看第二首诗《咏贫士七首》之一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我们也看看他写出来的几个形象:一个形象是孤云;一个形象是“迟迟出林翮”的鸟;第三个形象他没有直接说出来——是人,是他自己。我们可以看出来,这第二首诗的进行是三个不同形象的跳接,中间并没有把形象之间过渡的经过明白地说出来,就一下子跳到另外一个形象上去了。我平时很不喜欢讲什么作诗的方法,我觉得按照作诗、作文的方法所写出来的东西,大概最好也只能成为第二等的作品。真正的好作品是什么?是像苏东坡所说的:“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苏轼《答谢民师书》)就是说,哪一种形式、哪一种叙写方法最适合把你的感情和意念的活动传达出来,那就是最好的方法。我曾经说,西方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到,语言能够产生作用主要由于两种因素,一个是选择,一个是安排的次序。所谓选择,就是说你为什么选择这个词语而不选择那个词语。陶渊明为什么选择了“栖栖”两个字呢?因为他通过这两个字能够给我们以“丘何为是栖栖者与”的联想,这就是在用词上的一种选择作用。那么安排次序的作用呢?陶渊明有时用很平顺的句法,有时又用不平顺的、跳动的句法,那是因为他是个任真、自得的人。他完全凭任自己内心感发情意的流动,完全没有存心考虑别人对他评论的好坏。他说:“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你们说我好或者说我坏有什么关系!只要我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趋求完美,我不管你们是不是理解我。白居易写诗一定要念给老太婆听一听,追求平易、通俗,“老妪都解”;杜甫则“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而陶渊明则既不避免平顺的、无变化的句法,也能写出随着意念的流动而跳接的句子。
在中国所有的诗人里面,真正能够不雕琢、不修饰、不逞才、不使气,以最真诚的态度来写诗的,也就要数陶渊明了。要知道,一般诗人为了把自己的诗写好,总是先存一个用种种方法跟别人争胜的心理,而这就已经使自己落入了二等。你不要跟别人去比,我说的是自我的实现,是你自己有没有竭尽你的所能来趋求自己的完美。从这一点来说,陶渊明是无人能比的,因为他真能够“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陶渊明《饮酒》)——你们悠悠众口说好说坏有什么关系,我要为自己追求一个完美的目标。我们所看到的这两首诗的不同结构,正是表现了陶渊明这份完全以真淳的面目和世人相见的基本态度。所以元遗山在他的《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中有一首论陶渊明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一九七九年我第一次回来教书时,也曾提到了陶渊明的“豪华落尽见真淳”。后来有一个女同学问我:“老师,只要真诚就是好的吗?”我说不错,修辞立其诚。然而更可贵的是什么?是陶渊明不但以真淳与世人相见,而且他的真淳是深厚的而不是肤浅的,是复杂的而不是单调的。他的诗表面看起来很简单,可是却包含了很多很多曲折深远的感发的情意。我的《论诗丛稿》里边收了一篇我以前所写的文稿,标题就是《从“豪华落尽见真淳”论陶渊明之“任真”与“固穷”》。在那篇文章里我做了一个比喻,我说陶渊明虽然是以真淳的本色与世人相见,然而他的本色却原来并非一色,而是如同日光七彩融为一白。也就是说,他像日光一样把红、黄、橙、绿、青、蓝、紫七种彩色光线融会成纯净澄澈的一片纯白!所以苏东坡说陶渊明的诗是“癯而实腴”——外表看起来很枯干、很平凡,实际上非常丰美。
我刚才说,陶渊明的诗就像日光七彩,融为一白。不过,他是经过心灵上很复杂的矛盾和精神上种种痛苦才最后到达这种真淳之境界的。陶渊明难道从生下来就心甘情愿做一个田园的隐逸之人吗?不是的。中国的读书人有一个传统——也就是儒家的传统——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就应当以天下为己任,“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因此,陶渊明当年也曾经有过一份用世的志意。可是——我不是教历史的,我们也没有时间多讲历史背景,不过大家只要有一点历史常识就知道东晋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时代。那时北方完全陷落,五胡乱华;而统治阶级内部那些野心的军阀还在彼此攻伐。陶渊明的故乡在江州浔阳柴桑,而江州是军阀攻占的必争之地,桓玄造反曾经占据了江州,后来又被消灭了,其间那一次次的战乱使老百姓流离失所。这些,陶渊明难道没有经历过吗?他难道不关心吗?所以有很多人曾经批评陶渊明,说你看杜甫经过天宝的乱离在诗歌中反映出多少民生疾苦!陶渊明怎么就没有反映呢?是不是他对国家对民生并不关怀?我说不是的,那是人的类型不同,是反映方式的不同。杜甫是一个外观类型的人,所以把时代、社会、民生以及他自己的整个经历都反映到他的诗歌之中了。但陶渊明不是,陶渊明这个人不是外观类型而是内省类型的。他的内心是一面镜子,国家和社会的种种灾难和不幸,这面镜子里都有,可是他把这些外表的事象都消融了,他所写的是他内心对所有这些忧患和苦难的一个反照。同时,陶渊明也不是没有过向外的追求,不是没有过政治上的志意和理想。他曾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十六)——少年时我没有经历过人生的挫折、苦难,不知道世道的艰难,那时候,我读了古书就相信古人的话,读了圣贤的书就相信圣贤的话。他在《归鸟》一首诗中,也曾经要“远之八表”,可是因为“和风弗洽”,这才“翻翮求心”。他还有一首诗说:“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陶渊明《杂诗十二首》之二)为什么“有志不获骋”?因为时代让他无能为力!封建社会的那种官僚势力就像一条大锁链,牢牢地锁住了当时的读书人。以陶渊明这样精金美玉般的人品,这样艰苦卓绝的操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空掷,他只能保持自己不与龌龊之世同流合污,却不能实现当年那美好的志意和理想!这难道不是一个悲剧吗?所以,陶渊明有很多首诗都是写他在这种痛苦的矛盾之中绝望的挣扎,而他最后也终于在这种种痛苦之中实现了自己。他是孤独寂寞的,那“无依”的“孤云”形象就是他本身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