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昨天晚上梦到我阿爷了。严格来说,应该是梦到我外公,因为家里的传统,我跟我妈妈姓,他也就变成了我的爷爷。
记忆力,阿爷是个很慢的人,可能是因为胖,不太灵活吧?总之,他做什么都慢,小时候的我上下楼梯一次两坎,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提醒我“慢一点、慢一点。”;我说话快,大学的时候回来,他跟我说:“说话慢一点,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思考,也不容易出错,也不会出现说错了又立刻否定自己的现象。”;他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就连吃饭也是慢慢的。都说胖子狼吞虎咽,他身宽体胖却总是细嚼慢咽,连张嘴的动作斗慢慢的,真叫人着急。
他安静的,慢慢的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几乎不给我们小辈提要求。我本来以为他是无欲无求的人,可后来我发现,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开心着。我大学通知书来的时候,是我妈妈跑着去拿的,回来的时候,我妈还不忘给我吐槽:“你看你阿爷哦!那么大年纪了还跟在我后面跑,也不怕摔了!”他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笑,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读着我通知书上的内容,慢慢地抚摸着通知书,我那会觉得他比我本人开心多了。
等我出国留学的事情敲定以后,他更高兴了,他一遍又一遍的打电话给他的老朋友们“吹牛”,把这个消息跟他们分享。他甚至慢慢在家里手绘了一张地图——一张走水路从中国湖北到新加坡的地图。我可怜的阿爷难道不知道坐飞机吗!我心里暗暗地想着,一边听着他慢慢介绍他的“水路旅游线”一边胡乱点头。
阿爷的书法特别好。出国之前,我找他学了两天,之所以是两天,是因为我自负我的文化已经足够,不需要毛笔字再来加分,也因为他太慢了,一点事情讲很久,我不耐烦去。后来奶奶跟我说,以后下午不去就跟他说一声,免得他每天都磨好墨在家等,听那话的时候,我也没有多想,漫不经心点了点头,看到他慢吞吞地收拾完书法用具,进了房间。
出国那年我没回国过年,第二年新年,我回来呆了四天。最后一天晚上,我去看他和奶奶,奶奶那会肠道不好,断断续续地病着,我多半在陪她说话,临了奶奶睡下,我终于可以陪阿爷说话的时候,朋友的电话来了,我又要走了。我火急火燎换鞋子出门,阿爷那会一条腿的半月板已经破损了,我不知道这样走路有多痛,只知道他已经很久不出门了,走路也一瘸一拐,更慢了。他仍然送我到门边,看我穿好了鞋带繁复的鞋子,我直起身,看着他浑浊的眼睛,等他先开口。他张了张嘴,顿了顿,最后还是像一样一样交代我:“慢一点,别摔了。”“好嘞!过完年您就去我那玩呀!”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说“好嘞!”笑了笑,等我关门离开了。
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两周以后,我接到妈妈的电话。
他走了,心脏病。
据说走之前,他跟我们说,好好生活。
我平静地挂了电话,还安慰我妈妈交代她照顾好奶奶。然后颤抖着双手定了最快的回国机票,连滚带爬地回家,想要送他最后一程。那时候我才知道,新加坡到中国,那么远,飞机起飞割降落,那么令人难受。难怪阿爷想走水路。
我到灵堂的时候,不知为何,不敢直视他照片上的眼睛。当天晚上,我窝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回想起我离开之前他看着我停顿的那一下。他想说什么呢?反正不是“慢一点”。
他可能想说:你能不能别走,留下来陪会我。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你都一年多没回来了。有多重要的事呢?陪陪阿爷不可以吗?
他没说,他什么都没说。
我那么多、那么多的匆忙,辜负了一位简单地、安静期待着我慢下来能看他一眼的老人。
我梦到他了,那个身材矮胖、步履蹒跚的老人,扶着墙,缓缓地曲下来,用仅有的一条完好的腿,支撑着沉重的身躯,坐下来,坐在他的小马扎上。他又艰难地、慢慢地弯下腰,穿上了我用奖学金从国外买回来给他的新鞋。后来那双鞋静静躺在了鞋柜里,没有烧掉,因为奶奶说,他生病住院、性命攸关的时候,交代她记得把鞋拿好,别弄丢了。
梦醒时分,我又想起我小时候拉着他往前跑几步,避开妈妈小声问他有没有带钱,跺着脚想要他买开心果给我吃。又想起因为他从来都习惯穿着的一身旧衣,店主告诫他开心果很贵的时候,他抑扬顿挫地回答:多贵都要买给我孙女吃。
他给了我那么多,等了我那么久。
古人有云:“子欲养而亲不待。”而现在我却知道,孝顺源自于后悔。身边的人都说,他走的毫无预兆,太快了。可我呢,在我陪伴他的二十多年里,又何时慢过一分,回头耐心陪伴过静静跟在后面的阿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