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旧文两篇
读《药》的新发现
2006-3-16
许老师，今天手头的事比较多，但我还是看过了最新发的东西，总的感觉是，你的思想很活跃，很有见地，每每总能与我的思想发生碰撞，还能让我这个老朽产生些火星，这是我喜欢读你文字的原因。
对于昨天我提出的问题，我觉得你似乎在“王顾左右而言他”，或许我的悟性不够。转发的那些文字我看过两篇，对于我来说，好像没有多少新信息。想到你给我修改文字中所表现出来的理性，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在给你出难题了。其实，你的水平是完全可以解答我问题，只是你似乎不怎么想说“政治”，津津乐道的是“思想”，既然如此，这方面的问题，我们以后换种方式再交流，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今天跟学生教读鲁迅的《药》，讨论这篇小说的主题（主要的旨意）是表现革命者的悲哀还是民众的不觉悟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大概因为受到你的“公民教育”的原因，觉得在这老话题里有了些新发现，于是就有了与你交流的“作业”。
小说主题是表现民众的不觉悟，这是不用更多论证（诸如明线处理华家的故事，“民众”形象点面结合的深广度等等），但民众的“不觉悟”究竟是指什么？这是值得深入探讨的。我发现鲁迅至少是在如下几点上“动了刀子的”：
第一，善良的“华老栓们”内心是冷漠自私的。为了给儿子治病，尽管“良心”有些不忍，当利益与良心不能“兼得”时，首先舍弃的是良心，因此老栓是竭尽全力地要去“吃别人的血”，压根就没有去想他是谁，干什么的，是不是“儿子”，唯一想到的就是自己，“幼我幼以及人之幼”，说说而已，根本就没有同情他人的痛苦，这一切好像都在情理之中了。于是，今天的中国社会中，偷盗盛行，从盗自行车到偷下水道的铁盖直至抢高压电线，就不仅仅因为有“康大叔”这样贪婪无耻的作案者，更是因为有不少“华老栓”这样冷漠自私的销赃者。
第二，愚昧的看客精神是无聊空虚的。精神生活空白，因此，同类的人头落地，那血淋淋的一幕，根本不能引起我们悲悯，只能成为打发空虚日子的精彩节目。甚至别人苦难可以成为自己快乐的源泉。看着那些“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仿佛许多鸭”“伸得很长”的“颈项”，我就很快联想到围观妇女被强暴、见义勇为者被活活砍杀的新闻；听着那茶馆里“花白胡子”、“二十多岁的人”发出的傻笑声，我就很快联想到小区里半夜不绝于耳的麻将噼啪声。
第三，无聊的“好人”颠倒黑白的是非观。康大叔这样的“恶人”某种意义上正是被“好人”培养出来的。在恶人面前，好人一个个都是“恭恭敬敬”“笑嘻嘻”，极尽逢迎讨好之能事。正巧今天读到李敖的《好人坏在哪里》，更觉得，中国国民本质是自卑的，对正义缺乏信心的，好人只是“独善其身”，最后又总要倒向坏人，于是“好人难做”，就成了中国一大特色。
第四，可怜的“华大妈”不要赢只要平的心理。这一点似乎被人们所忽视，华大妈上坟一节中，鲁迅先生对华大妈的心理有很细腻的描写。开始夏母没上场时，她“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到了看到夏母儿子坟头上有了红白花环时，她“便觉得心理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可是等到，那只能证明夏母儿子显灵与否的乌鸦最终没有飞到夏家儿子坟头时，她“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作者把我们这种“求平”的心理刻划得何等深刻，正是因为我们有了这样的“心思”，所以，“领袖”们才可以一次次的“挑动群众斗群众”，时至今天，那些所谓评职称之类的程序，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利用我们这种心理制造出的让当官的开心的把戏。
一个网友评说：
楼上的李老师，我觉得鲁迅写《药》，明线看好像是写老百姓的精神麻木状态，但暗线凸现革命不被群众所理解。坟上的白花是在暗示：夏瑜虽死，但革命后继有人。
这实际上表达了鲁迅对辛亥革命的一种态度。
此外，华老拴这个人我们似乎也不能纯粹说他自私冷漠，他之所以那样是因为他没有精神麻木认为理所当然而已。而没有觉悟跟自私应该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就像《祝福》中，祥林嫂死了，似乎是因为柳妈教她捐门槛造成的，但害死祥林嫂的真是柳妈吗，显然不是。如果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不变，张妈、王妈也可能是导致祥林嫂去死的导火线。与您共同探讨！
“自私”与“利己”之辨
2006-3-17
首先谢谢吴老师的意见，给了我启发，让我想到这个话题，而我们的分歧可能正是在于对“自私”这个概念的界定上。至于《药》主题我们实际上是一致的，只是我们表达同一概念的词语不同而已。“不觉悟”“精神麻木”乃至鲁迅先生自己说的“沉默国民的灵魂”，这几个概念外延基本是一样的，只是内涵强调的角度不同罢了，我使用“不觉悟”强调是“公民意识的觉醒程度”。另外明线暗线各自所承载的主题思想，也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即民众的“不觉悟”正是革命者悲哀的主要原因，这本身是没有争论的价值，有点类似对同一个人争论他是男人还是青年人一样没有意义。下面我们还是从“自私”与“利己”的区别切入，来讨论华老栓是不是自私的吧。
“自私”这个词按照文言词法的理解，应该是“私自”倒装形式，意思就是“偏爱自己”，和“利己”一样原本是一个中性词。可是长期以来只重群体忽视个体的传统文化的熏陶和“崇高的道德教育”，都要求我们做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加上后来我们又常常被置身于“阶级”对立的冲突中，时不时都要“狠斗私心一闪念”，于是表述人本性的“利己”也就被“自私”这个带的贬义色彩词语替代了；为了显示自己的高尚，人们还习惯用“自私”一词去批评别人“利己”的行为，甚至自以为实话实说地宣称，“自私就是人的本性”。这些显然是对人的“利己”性的误解。这种误解实际上与我们长期以来不能正视个人利益有关。查《现代汉语词典》找不到“利己”这个词条，只有“利己主义”，而且它的解释“只顾自己利益而不顾别人利益和集体利益的思想”（《现代汉语词典》第779页）和“自私”的解释“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别人”（《现代汉语词典》第1669页）基本相同。在这样的解释里，不难发现，有个人利益似乎必然要与别人和集体利益根本对立的意味。今天我们自然能够理直气壮的言说“利已”了，我们不但知道了“大河没水小河干”可能只是“忽悠”，更懂得“小河有水大河才不干”的真理，认识到个人利益与别人与集体利益根本一致性。因此，“利己”就不是“自私”，它们主要的分别就在于“有无损害别人和集体”。利己可以不损人，利己也可以不利人，利己还可以利人，它不该在“自私”之列，它是可行的，也是可取的；为利己而损人，这才是“自私”，虽然可行但不取的，应该受到道义的谴责。
好了，在明白了“自私”这个概念中除了“利己”外，还有“损人”这一内涵后，那么就方便界定华老栓买人血馒头是不是自私的了。我在上文中其实是要深化国民的“不觉悟”（或者说鲁迅先生致力揭示的“沉默国民的灵魂”）具体有什么症状。我的第一分析就是，善良的“华老栓们”内心是冷漠自私的。
我特别在“华老栓”这个主词前加了“善良”这修饰语，正是要表明华老栓是有良知的。小说有不少细节，表现了老栓是知道“享用”人血馒头是不义的。“买药”时，他看见“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便“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那他的东西”。“吃药”一节，老栓夫妇，也极力不让儿子知道吃的药究竟是什么；而在“议药”一节中，他们又相当忌讳别人提起这个东西，后来肆无忌惮的康大叔“实话实说”了，华大妈也不禁“变了一点脸色”。可见，对于这个“药”的不义性，即有“损人”的成分，老栓是知道的，可是他“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别人”。我们不能因为这个“药”客观上没有“利己”，而否定其“损人”性，很难想象有人愿意当自己儿子不幸砍头了，还允许别人把儿子的血，拿去买给人吃。因此，“善良”的表现，更加重了老栓这种行为“自私”不义的色彩。一个人如果在不知道会“损人”的情况而“利己”，都是不可原谅的，更何况他这明知故犯的“损人利己”呢？
还有我在“华老栓”这个主词后加了个表复数的“们”，是要提示这个人物的典型性和现实意义。在现实中，我们可能都会遇到良知与利益选择，并且很容易作出华老栓一样舍弃良知的选择，丧失原本作为人性“利己”的正当性，让自己掉进“自私”陷阱，还找一些办法来自我安慰，这其实正是我们“劣根性”的表现。比如买盗版书或盗版光盘，这种行为 “自私”的非正义性，可能会因为事实上有这种行为不止我一个而被消解掉了；所谓“人做得初一，我就可以做得初二”，很多贪官腐败分子，曾经没有机会腐败时所表现出来的憎恨腐败的正义精神，正是在他们有了机会又要看见别人“都这样”后而“自我消解”的。粗略地看华老栓为儿子买人血馒头，我们可能会因为他善良愚昧而生同情，这可能是我们以为华老栓毕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就对他这个行为的非正义性视而不见，然而这“药”本质上就是非正义的“赃物”啊。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说，今天的中国社会中，偷盗盛行，从盗自行车到偷下水道的铁盖直至抢高压电线，就不仅仅因为有“康大叔”这样贪婪无耻的作案者，更是因为有不少“华老栓”这样冷漠自私的销赃者。
善良的中国人啊，当我们为了占点小便宜，而营造着一个销赃的市场时，我们难道就不能反省到，我们那些被“自我消解”了贬义色彩以致我不愿意承认的“自私”，正是“康大叔”这样的作案者“茁壮成长”的土壤吗？
最后我还说一点，鲁迅先生这把犀利的解剖沉默国民灵魂的刀子，往往是从严于自我解剖开始的。今天我们读他的作品，也应该忍住痛苦，首先进行自我解剖；只有从自我的灵魂拷问开始，真正的公民意识才会首先在我们沐浴自由民主阳光的心地里生长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