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默哀，死角

李建辉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去年的今天，我在这里沉默；到了全国默哀日，才留下这样的话：“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慎言“战胜”，铭记“天地”；死者一路走好，生者虔诚做人……原想：这次饱受蹂躏的大地如此震怒，应该震碎那桎梏国人灵魂的功利枷锁，而挣脱枷锁的灵魂应该懂得敬畏自然，懂得灵魂只有在这样的敬畏中才能正常生长；骄傲的国人应该在大自然面前倍感生命的脆弱与自身的渺小，浮燥的国度也应该远离喧嚣变得沉静些。但是，一切似乎照旧，“加油”声仍在此起彼伏。卑微的我只好沉默。

令我欣慰的是，每周的升旗活动，今天竟变成了汶川大地震年祭仪式，这让我有了难得的感动。三千多个孩子在操场上整装肃立，那低缓沉重的哀乐，连同孩子手臂上飘荡的黄丝带，营造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我的灵魂在觉醒，它渗出晶莹的液体，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咸味。默哀一分钟，灵魂开始向天神诉说，天使们在清理我心灵卫生的死角！

我这个被称谓为“灵魂工程师”的人，在默哀中，突然感到：这样的称谓，隐含了一个怎样的狂妄；灵魂本属天神，岂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设计塑造的？长期以来，这样的桂冠戴得如此心安理得，却原来正是自己灵魂麻木的表征。比起那些伫立默哀的孩子，我麻木的灵魂只多有了些世俗的风霜；孩子们远比我这老气横秋的家伙干净。如果说，作为教师的我能够为学生做点什么的话，那么，也最多是呵护那灵魂的自然生长，帮它清除些蒙受到的成人社会的尘垢；能成为一个灵魂的清洁工，那是我做教师的最大造化。想到自己为了所谓的成绩，逼着孩子去读那些仅仅为了考分而读的书，做那些仅仅让昧着良心的专家学者获得政治经济效益的习题时，我就为自己没有能坚守教育的底线而痛苦不安。

在一个道德高标林立的社会里，坚守法规的底线却非常不易；人们很容易被悬崖上的校园的风景所感动，却忘记了孩子的乐园本来就应该建在平地上。当崇高理想变成了孩子的豪言壮语时，教师就很难在学生作文中发现一句孩子自己的话；当主流意识变成了“听话”孩子的道德激情时，教师也就很难拒绝抄袭作弊习以为常的学生。何为教育的底线？我以为，就是教人真诚，作为中国社会的教师，我有没有逼孩子做假？面对做假，我内心有无痛苦？沉默中，我这样拷问自己的灵魂；于是，默哀一分钟，我得忏悔一辈子！

汶川地震年祭活动刚结束，我就接到了速交应付高中教学水平评估的资料的命令。很无奈；毕竟有现成的，也就不再为难同是被逼迫的命令者。要我编造，做人的底线就受到了严峻挑战，我能经受得这样的挑战吗？被绑架的生命里似乎没有足够的自信啊。

刚好今天讲读王蒙先生的《善良》，这位倍受挑战的“老右派”，痛定思痛，也挑战起经典寓言中的阶级斗争的“核心价值”。王蒙先生在该文中认为，“毒蛇豺狼”未必是真的，农夫与东郭先生的“善良”未必愚蠢；这常谈常新的老生，给了我很大启发。课堂上，我也让孩子们学习“老话新说”，创造“凡人名言”。有孩子写道：善良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这少年老成的“名言”，令我不安，自然吝啬着褒扬的词语。于是有孩子便这样说道：善良是浪子回头的返乡路。不错，我忍不住赞赏这用善良唤醒善良的智慧。接着，另一个孩子又朗读了他的“名言”：善良是盲人的眼睛，也是聋子的耳朵。啊，太好了，善良像一缕阳光驱使了心灵的阴霾。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发表“名言”的欲望正旺，争着让自己的灵魂在“名言”中发出神光。

可是，课间全校避难疏散演习开始了，我和孩子们要参加另外一个关乎生命安危的活动。避难演习要求全校三十个班级，必须在三分半钟内，通过两个楼道分别从二至六楼疏散到操场上。演习结束，组织者小结时，对演习结果相当不满，连没有及时下楼的教师也给予了公开批评。被批评的教师彼此调侃：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学生，把死的可能留给自己；这本来就是拒绝做“跑跑”的壮举嘛！如此的调侃，很有“山寨”的意味，正是这样的“山寨化”，消解着庄严仪式的神圣性，平日为了迎接评估而频繁参与的各种“公开教学”，更在训练着“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功夫；如此“恶搞”出来的，不正是灵魂卫生的死角吗？

2009年5月12日 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