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先生的《仅有美感是不够的》依次提出了如下看法:
1 诗人笔下的山水并非是现实的,它只是诗人表达情思的媒介,有的还会发展成为一种文化符号,比如唐诗中经常提到的终南山。
2 山水田园生活未必像诗人笔下那么美好,能写出如此美好的山水田园诗的人,一定没有温饱之虞;也只有那些饱饭撑的城市人,才会“玩农家乐,吃农家菜”。
3 王维们钟情山水田园,大概与热衷庄老哲学有关,尤其受“齐物”观的影响。
4 我国古代“天人合一”观,从认识论看,它抹杀的主体与客体的界限,因此,中国人 “发现”不了自然本身,理性思维和科学精神严重不足。
龙先生最后重点论述了这样的观点:诗歌还能给人以思想;也就是说,我们读诗时不能仅仅满足于怡情,还应该从中获得智慧。
对前面四个看法,我也依次有如下随想:
1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所谓“高”的,大概就是作者在原状的生活中寄寓自己超越当下的理想。终南山是一个文化符号,那么,它标志了什么呢?是一种摆脱功名利禄羁绊的追求,还是一种曲线求官以施展抱负的聪明?
2城里人的饱汉“玩农家乐”,也是喜新厌旧的审美规律之使然的吧?
3中国文人大多是在孔孟的“入世”与庄老的“出世”之间徘徊,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即便王维,也是半官半隐的,其诗作也不都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新旖旎,还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空旷壮丽。他这类的边塞诗,同样流露了其“兼济天下”的热望;性格似乎比较柔顺的他,没有陶渊明“误入尘网”的反省后对仕途的绝然,王维连 “伪官”,似乎也能做得有滋有味。因此,在他的《积雨辋川庄作》,我才读出了他“两栖”的形象。
4非常赞同从认识论的角度分析“天人合一”观。中国人的没有敬畏不懂谦卑,大概也与这种“齐物”观有关;什么“打天下”,“坐江山”,一旦“成功”,我就是你的天,而一旦“失败”,那就听“天”由命了。
对龙先生最后的观点,我有如下思考:
读诗未必能获得思想,但能获得智慧,这却不假。诗歌教学不但可以训练联想想象能力,而且也能训练抽象的思维能力。把文字还原为可感的画面情境,需要丰富的联想想象能力,而从画面情境中分析出诗人的情思,以及概括归纳作品的艺术手法等,就离不开概念判断推理的抽象思维能力。
不过诗歌(甚至艺术)与科学属于两个对立的范畴;前者强调感性,后者强调理性。好的诗歌往往捕捉人非常独特感悟乃至错觉,它似乎就是不能“讲理”,一旦“讲理”了,就没有诗了。从这个意义上,周汝昌先生也赞同这样的说法:流传下来的四万多首唐诗,其实真正算得上诗的只有一千首左右。他说,诗就是用来抒发独特的真情实感的。比如,苏轼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句,其中的理趣形成,也是源自可感性强的形象,脱离了可感的形象,干巴巴说“视角立场不同获取的认识也不同”的道理,也没有多少思想可言了。因此,诗歌打动读者的首先是饱和作者独特真情实感的形象,而未必是它的思想,更何况文学形象往往要大于思想呢?
总之,能否在诗歌中获得思想智慧,我以为,关键还在于读者自己有无足够的思想力。
附:
仅有美感是不够的
——兼答老友L君
农夫乙:我前天去了一趟永州,看到了柳宗元笔下的山水景观,结果大失所望,柳宗元笔下的美景不见了踪影,美景都跑哪去了?
农夫甲:美景跑了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人类对大自然的蚕食鲸吞;二是柳宗元笔下的美景本来就不存在。
农夫乙:不存在?白纸黑字写着的哟……
农夫甲:谁告诉你白纸黑字写的就是真的、实的?尤其是对待中国古代文人的文章,你千万不必当“真”。
农夫乙:不能当“真”,那当什么呢?
农夫甲:当“美”吧,最好首先当美。不说远了,朱自清笔下的美妙荷塘,原本是清华园内的普通水塘。想一想,其实是两个塘,一个是朱自清塘,一个是清华园塘,此塘非彼塘。
农夫乙:你是说也有两个永州山水?
农夫甲:是的,一个是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山水,一个是永州本来的山水。
农夫乙:两个山水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农夫甲:我们以王维的《山居秋暝》为例来说说看。你凭直感说:喜欢么?
农夫乙:老实说,谈不上喜不喜欢…...除了山水,他老人家要说什么呀?
农夫甲:他说什么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顺便告诉你,他当时并不老.
农夫乙: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像我退休的爷爷啊!
农夫甲:不仅爷爷们喜欢山水田园。返璞归真大概也是人的天性,你不见哪些大都市的红男绿女们不是三天两头往俺们村跑,玩农家乐,吃农家菜……有人说:“空山新雨”是一剂救命的药方,可以拯救哪些患了城市病的人。
农夫乙:他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真正的农村生活还是不容易的。准备充足的陶渊明也常常显得困窘,你看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可见,他的耕作技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水平太差了,肚子会提抗议的。
农夫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王维们还是家底殷实进入了小康的。解决了肚子问题,聪明如王维者就寻求超越,这也是难能可贵的。在山水之间寻求与精神世界的契合点,是从谢灵运陶渊明以来的诗人们生生不息的传统。在山水诗里,诗人们更多的不是写实,而是写情趣、写理想、写超越。
农夫乙:这样看,所谓意境也就不神秘了,关键在“意”,“境”不十分重要,难怪有境由心生的说法。
农夫甲:也不能说“境”不重要,比如,山居秋暝中的“山”其实是有含义的。王维们一般是不会随意找一座山蜗居的。这“山”就是大名鼎鼎的终南山。
农夫乙:成语“终南捷径”莫非从此而来?
农夫甲:是的。这说明,终南山是一个文化符号。从“终南捷径”中我们不难发现古代文人们微妙的心理活动:即使隐居也若即若离——主观上要让世人觉得“云深不知处”,客观上要让官府比较容易找得到。这种情结,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古代文人,因为在当时没有思想资源和生存空间让文人们超越它。
农夫乙:不管怎么说,还是佩服王维的,三言两语就勾画出了一个纯净透明的经典秋天。
农夫甲:是的,秋天是肃杀的,所谓“悲哉,秋之为气也!”,悲秋伤春,历代文人哀哀不已,剪不断,理还乱。
农夫乙:后来中唐刘禹锡有一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雁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好像也是个另类。
农夫甲:没错。但刘禹锡心中似乎有股不服输不服气的蛮劲,不如王维恬淡冲和、超然物外:细细品味王维诗,其中有景致,也有生活;山水、光影、声色、动静巧妙结合——诗中有画,真正功底非凡,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所以有人称赞他的灵魂是蓝色的,对自然的这种特别的爱怜和包容契合,其实是一种境界。
农夫乙:我想这也是盛唐气象的一种折射——从容优雅,感性潇洒。我发现大多数古典诗词都与山水有关,诗人们为什么对山水情有独钟?
农夫甲:这与文人们热衷老庄哲学关系很大,尤其是庄子的绝对相对主义的齐物论,在古代文人的心目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人”与“物”齐,说的是主体与客体的无差别、无界限,实质上取消了人与物的区别。所谓的“天人合一”也是从此而来的。
农夫乙:“天人合一”的说法很好,现在不是热衷用这一说法宣传环保么?古人的环保意识还是很强的。而且,有了“天人合一”,就有了“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就有了意境之说,对诗歌的发展可以说功不可没。
农夫甲:站在更广阔的背景上看,我们也许应该问问这样的问题:除了诗歌,还有什么?从人类的思想(精神财富)角度看,唐朝能留给我们并不是太多。很多时候,我们心中的唐朝,只是一种想象,中唐以后的潘镇割据更是把老百姓推到了痛苦的深渊。再说最早的“天人合一”其实跟环保没有多少关系。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天人合一”其实是有问题的,它实际上阻碍了中国人“发现”自然,它最多只表现了古人善良的愿望罢了,它本身并不是规律。现在一个基本事实是:自古就强调“天人合一”的中国,环境却破坏得最彻底;讲究“天人对立”的西方,反而环境保护得最好。
农夫乙:自然本身就存在,它还需要“发现”么?
农夫甲:所以我说要从更广阔的背景看。在说到人类的思想成果时,哲学家尼斯贝特说:希腊所有的科学发现中最了不起的发现就是发现了——或者用哲学家杰弗里·劳埃德所说的,发明了——自然本身。别小看了这个发现,这是西方近现代超越我们的根本原因。当然,西方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从笛卡尔开始才慢慢走上这条主客分离的正确认识之路的,期间也伴随着腥风血雨,付出了沉重代价的。这一点,我们以后还要进一步聊聊。
农夫乙:你这样解析,读诗就没有什么味道了。
农夫甲:读诗不能简单求“味道”,更要求智慧。我们读王维,并不是要我们拜倒在王维的脚下,而是要超越他。超越也不是说你写诗的水平要超过王维,实际上也许永远超不过他。而是说我们可以吸取古人的言语智慧,要比他们更会思想,想得更远,想得更深。就本诗来说,王维对自然的态度,是古人对自然态度的典型代表,实际上是一种典型的思维方式。我们看到其中的不足,也不是要责怪先人,而是要发现我们自己的不足。
农夫乙:我在读古诗时,也常常有这样的困惑:被诗情画意迷住,除了养情怡性,似乎收获并不太多。
农夫甲:读诗当然不能太实用,能养情怡性已经不错了。只是我要提醒,比如《唐诗三百首》,其中多为灵光一现的抒情短章,基本上没有叙事、说理,带有明显的古典农业社会的痕迹,在今天看来是远远不够的。
农夫乙:也不能太苛求古人了。
农夫甲:我不是薄古厚今苛求古人,而是“苛求”今人(自己)。对古人当然要能“理解地同情”。我要强调的是不能有顶礼膜拜的“读经心态”。阅读,首先是精神的解放,也就没有必要拘泥于个别章句限制自己。这一点,李贺就曾经有这样的觉悟: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其实,读读古人的诗作,内心还是温暖而柔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