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读《变色龙》的课堂上，初三的孩子在回答“如果你今后成了警察后，面对同样的事，会如何处理”的追问时，班长回答“我会把狗交给当事人处理”，团支书回答“我会多问几个人再说”。如此回答，令上课的教师有些失望，也让旁听的老师大为不安，于是就有了何老师的《我们需要怎样的回答》。何老师认为：附中的学生，“精英”中的“精英”，将来对社会应该有所担当，居然如此；“不是一个健全的朝气蓬勃的青年人的回答”，这没有“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勇气，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锐气，早岁那知世事艰的豪气”的少年，日后走向社会做起“领导”来，会有怎样的作为呢，实在令人担忧。可在我看来，这是多余的失望与担忧。
孟曹二位老师所言不无道理，如此回答的孩子，至少没有说谎，还颇有了几分令人尴尬的可爱；犹如那个把“长大最想做贪官”作为人生志向的孩子。值得反思的，倒是我们成人给孩子提供了怎样成长的环境啊。
目前，功利主义的压迫下，孩子面对没完没了的作业考试，有的不但学会了抄袭作弊，而且还在抄袭作弊手段的不断升级中获得了成功的喜悦，甚至还要去与同学分享这种喜悦；在一次次伪道德的活动中，有的把“好事”做出了成坏事（比如为了德育“加分”，相互“拾金不昧”，集中爆发的扶老人过马路的热情，吓得老人不敢出门），有的“献爱心”，把“心”丢了，只剩下了“爱”的空壳。如此这般，孩子应有的羞耻感正义感，也就所谓的“血性”，丧失殆尽，与生俱来的怜悯同情心，也日益麻木。
对此，我不敢苛求孩子，只想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助纣为虐地加入了戕害孩子的“教育”？我还有多少能耐去“救救孩子”？
是的，我并不会比“变色龙”奥楚蔑洛夫好多少。面对权势，我不也常常躲在多变的面具下苟且偷生吗？而面对弱势的孩子，我有没有把教师的责任异化成一种权力呢？“听话”的送甜头，“叛逆”的给苦头；即便一个安排座位的权力，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让孩子及其家长成为“被狗咬了”却又被任意处置的“赫留金”。当然，这种时候，我有搪塞的理由：生存的压力，大多数人如此，从来也如此。但难道真的就没有自处的空间？难道就不可以让孩子更让自己活得有点“自我”，有点尊严吗？未必吧。
再说了，现在的“班长”“团支书”，尽管看似少年老成，被成人社会涂上了几分世故圆滑的色彩，但比起当年的我，他们还是不失真实的“自我”。而当年的我，毫无“自我”可言，更别奢谈真实了。为方便对比，现摘录当年的几篇日记如下：
1975年5月19日 星期一
为什么要说生活小节问题是拒腐防变的大问题？
资产阶级用那些日常的、琐碎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腐化活动，制造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使资产阶级得以复辟的恶果。过去自己总是在“小节”问题上迁就自己，因此，口里虽然经常叫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但行动上总是做不到。
目前，在学校少数同学追求“阔气”风中，我似乎还朴素，不能这样片面的看待自己。最近以来，我身上穿的是比以前“朴素”了，但思想是否朴素呢？应该说是不朴素的，我必须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狠斗自己头脑里的肮脏的东西，在每一个生活小节问题上用无产阶级思想把好“关”，防治“资产”风的侵袭。
1975年5月20日 星期二
“显然，为了消灭阶级，不仅要推翻剥削者即地主和资本家，不仅要废除他们的所有制，而且要废除任何生产资料私有制，要消灭城乡之间，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之间的差别，这是很长期才能实现的事业。”
我是一个共青团员，一定要为消灭“三大”差别，最终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
1975年5月21日 星期三
班上有一个同学经过班主任的教育，对自己以前的错误，有了初步的认识。晚上，我特意找他谈，我告诉他，有良好愿望不等于就有良好效果。再三希望他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和马列著作，并要结合自己思想去学习，坚决地与自己头脑的资产阶级思想作无情的斗争。谈话中，他把对我的看法说了一遍，我认为他说的这些是比较真实的。确实，我不敢做工作，怕讽刺打击，这其实就是自己头脑里私有观念作怪，今后我一定要积极行动起来，做好工作。
看看吧，这就是一个十八九岁青年的“自我”，在这里似乎不缺所谓的“勇气、锐气、豪气”，更不缺“理想主义”的“血性”，然而，透过这几段干瘪空洞的文字，难道不能看到一个本应朝气蓬勃的青年遭遇“火红年代”强奸而像僵尸一样毫无血色地匍匐在“伟大思想”之下的惨状吗？
今天，我被拯救，多少可以像一个正常的人，不必像当年那样用自己的脑瓜去“灌装”别人的思想，用自己的嘴巴去“播放”别人的语录；而且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被尊为老师，真是幸运。我如此的幸运，可能对孩子们而言，恰恰是一种不幸，因为他们应该有理由享受比我更有思想更有文化的人提供的教育；这也许是他们不幸中的一种无奈吧。
因此，现在，我虽然有了胡思乱想的自由，却不敢胡说八道去欺骗孩子，更不敢去“灌输”在自己看来似乎无比正确的思想。我能做的就是在孩子面前尽可能地呈现真实的自我，哪怕可能很丑陋，也可供做反面教材；把真诚的理解与由衷的表达，作为语文教学的第一要务。所以，孩子能大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哪怕确实有失童真，我除了多做些让他们相信生活还有美好真情在的事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为他们失望与担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