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是很容易感动的,一年一度“感动中国”的热播节目,不知感动多少人;而最容易感动的莫过于孩子。不少语文教师是擅长制造感动的,有时还把教师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这不,下面一则高考作文题,就把我的一位同行感动得“下水”了。
北京2012年高考作文题:
老计一个人工作在大山深处,负责巡视铁路,防止落石、滑坡、倒树危及行车安全,每天要独自行走二十多公里。每当列车经过,老计都会庄重的敬礼。此时,列车也鸣响汽笛,汽笛在深山中久久回响……
大山深处的独自巡视,庄重的敬礼,久久回响的汽笛……这一个个场景带给你怎样的感受和思考?
被这个铁路工人的故事感动,我的这位同行便有了下面的以“感动”为题的“下水作文”:
读到这则材料的瞬间,我心里涌起的是莫名的感动。
大山深处,人迹罕至,对于人这种群居性动物而言,这该是多么大的煎熬,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可能会经常性自言自语,或对着树枝大山言语,避免“失语”的尴尬。能够耐得住这样的孤独和寂寞,对于每天置身于报纸网络信息与口水轰炸中的都市人来说,的确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的工作是负责巡视铁路,看路上有无山体滑坡,有无落石,倒树,甚至包括拧紧铁轨上因震动而松滑脱落的螺丝,以保障列车安全。可以说他的工作既简单又重要,既枯燥又繁重,每天二十多公里的路,只有身影相伴,他的额头一定刻下了阳光的温度,风雨的形状。相信他不大会因风景异样而行走或驻足,只会因工作神圣而忙碌。对,是神圣。工作是因神圣而重要的,人也是因为这种神圣而有价值的。
难道他就没有其他想法,比如换一个轻松一点的活儿,找一个人多热闹的岗位,至少离家人近一点儿……我相信他都想过,是个正常人都会这样想,但,我更相信他想的是,既然很重要,这个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吧,这个地方总得有人要来巡视吧,为什么就不可以是我呢?于是,他义无反顾,默默承受,甚至甘之如饴……
每次当我脑海里浮现他一个人不疾不徐行走在铁路边,面对风驰电掣般通往远方的繁华与喧嚣的火车庄重敬礼的形象时,涌起的的确是感动。
是的,感动,如宝石般珍贵的感动。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强调张扬个性、尊重个体生命价值、鼓吹欲望与梦想的时代,我们大多数人都睁着红红的眼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跟那鼓胀的气球似的按捺不住,恨不能早日实现个人理想与价值,赢得俗世的光荣与尊重,又有多少人能耐得住这种枯燥而寂寞的生活,忍受这种默默无闻的平凡人生,甘愿成为他人成功的背景?我们理直气壮大谈梦想与价值时,可曾愿意低下头来从普通平凡的工作做起?我们匆匆行走在眼花缭乱的城市、追逐成功者的光环时,可曾注意到身边那些默默坚守在平凡岗位的身影,并向他们致以我们真诚的敬意……
而火车做到了,他鸣响了汽笛;群山也做到了,他们发出了久久回响……我理解,那是生命对于默默坚守者与承受者的礼赞!
恕我妄断,正是如此激情澎湃又文采飞扬的感动文字,才让这位同行产生要“公开”教学的念想吧;于是我们就享受了他的一节以“用足材料”为专题的作文指导课。应该说,这篇下水作文,确实是这个专题写作训练的优秀范文,非常好地体现这节作文指导课教师归纳的“用足材料”一般原则:
选准切入角度
生活常识解析
心理逻辑分析
现实生活印证(或对比)
结尾点题升华(或回扣标题、开头)
这篇范文入题时就把大山中“失语”的老计与热衷口水轰炸的都市人进行对比,进而突显这位默默无闻的铁路工人的了不起,从而暗示被感动的正是平凡岗位那种无私奉献的伟大精神;这样立意,切入角度当然准确。
第三段从生活常识出发,首先概述这平凡工作的特点:既简单又重要,既枯燥又繁重。接着想象其工作的状态:每天二十多公里的路,只有身影相伴,他的额头一定刻下了阳光的温度,风雨的形状。最后,揭示其工作乃至人生的意义:工作是因神圣而重要的,人也是因为这种神圣而有价值的。作者之所以感动,是因为从日常琐屑中“看见”伟大神圣;而这自然缘自生活常识,但又不仅仅局限于此,还需要有深刻的理性。
所以,凭借作者深刻的心理逻辑,就有了第四段的推想:老计也知道每天干这样的活不轻松,而且要经受孤独寂寞的折磨,他想过换岗位,但想到这份工作总得有人做,也没理由说自己就不该干;经过如此一番内心斗争,老计思想升华,灵魂也高尚起来了。这也让作者更加感动了,尤其跟不那么美好的现实一对比,内心就激情澎湃了。
于是接下两段联想现实生活,通过对比,既抨击了现实中的自私、傲慢、冷漠,又热情讴歌了无私、谦卑、奉献的美好品德。最后作者回眸那“庄重敬礼的形象”,确信那“久久回响的汽笛”就“是生命对于默默坚守者与承受者的礼赞”。至此,我想,作者在升华感动的同时,也步入了更高的道义境界;而感动背后也油然而生的是什么呢?我就不敢妄断了。
我能想到的,是这么一组对比:响彻感动赞歌的国度,居然没人敢扶起摔倒在路边的老人;而没听说过多少感动故事的地方,摔倒的老人却拒绝旁人的搀扶,认为那双没经自己许可的手,竟冒犯了自己神圣的尊严。我还想到,雷锋的故乡到了学雷锋的日子,老人们不敢上街,担心自己成为好事者表演感动的道具。
可见,制造感动的背后,应该还有悲哀甚至愤怒。一位踏着辆破烂不堪的旧三轮车挣下35万元资助了300多名贫困学生的病弱老翁,一所被教师夫妇支撑数十年的悬崖小学,确实令人感动,但这感动的背后,更多的可能就不是感动了。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的国度,还有那么多需要资助上学的孩子,而有的孩子上学竟然还要攀爬悬崖;而且资助孩子的不是“先富起来”的强者,却是个也需要关照的弱者,支撑那所有世界“高度”的学校的竟是社会最底层的民办教师!
同样,作文材料中的老计的故事,如果说会令人感动的话,那么感动者可能是自以为比铁路工人更有社会地位的人。假如是个每天在手脚架建造都市繁荣的农民工,他会感动,还会羡慕呢?制造这样感动的人,似乎有这样的预设:在深山里干这样的工作,是无聊寂寞的,但因重要又必须有人做这事,因此,来做这份工作的人,就要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甚至自我牺牲,无私奉献,于是也必然会“感动中国”了。
不难理解,这感动背后有着职业歧视的潜意识。这位老计为什么就不可以是发自内心喜欢这份工作呢?每天在大山里徜徉比在公交车上被推搡,哪种境遇更艰辛?其实,每份职业都有其艰辛与惬意,而每个人之所以从事某种职业,都有其各自不同的因缘,但不管从事那个职业,人格都是平等的,作为社会劳动都是光荣的,都应该受到同样的尊重,不应该有孰重孰轻的分别,更何况不能排除从事某个职业还有个人的兴趣喜好呢?
因此,我就有理由怀疑,这类感动的背后有个忽悠:在自己(充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文化的社会里也是多数人)不屑的职业中塑造那么一两个无私奉献的“感动中国”的人物,然后给予“口惠而实不至”的热情讴歌,其目的只是“要别人学雷锋,让自己占便宜”。如果你被忽悠,那么,不要怨天尤人;因为你“看见”了“更不幸”者,因此,自己那有着歧视潜意识的内心,就升腾起莫名的优越快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