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第一次到香港,记得天或阴或晴,但我的心却一直晴朗;热情周到的导游,整洁有序的街道,自由平等的教育,都给我留下美好的回忆,为此我还写了近万字的《香港之行》。这次重游香港,第一天,阴雨迷蒙,第二天,春阳明媚;香港留在我心里镜像也一样:由“雾失楼台”到“柳暗花明”。
第一天上午走出红磡火车站时,天是阴沉的,却用不着掏出旅行包里的雨伞,跟着导游上中巴,香港两日游就正式开始了。第一个景点,黄大仙寺庙。据导游介绍,黄大仙属于香港环保好的景点。可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观与别处没有两样:跪拜求仙的绿男红女络绎不绝,烟雾缭绕,让原本阴沉的天更加昏暗。
我很困惑:修心养性的出家人,怎能在这样的闹市,享用如此浓烈的烟火?也许大仙的后代,都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高人。但燃烧欲望的信众呢?喧嚣里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昭示着他们多是来自内地的过江之鲫。细想想也对,特色社会的“宗教”未必是关注终极让人过灵魂生活的,更可能是借助超自然的力量化解世俗困惑并祈求超额功利的企图吧。看着这么多穿戴时髦的男女在寺庙前跪拜磕头,我又想:物质生活富足后,国人毕竟要在精神文化领域去拓展自己的生命空间,这也是一种进步。然而眼前这样一幅图景,却很难以令人相信置身的是经过现代文明洗礼过的国际都市;因此,我莫名怅惘。
午餐后,天依旧阴沉。经过浅水湾,上到太平山顶,雾起雨来,迷蒙的细雨浇灭了我鸟瞰香港的热望。等下到金紫荆广场时,山顶的迷蒙细雨似乎一直跟踪着我,此时,它几乎遮蔽了维多利亚一带的美景。遗憾拍照缺失好背景的朋友慨叹一句“雾失楼台”,也让我心里漫起迷蒙细雨了。
除此之外,令我迷茫的,还有刚进广场看到那块提示游客防偷防骗的警示牌,更有围着金紫荆标志物兜揽生意的照相摊点。想起秦晖先生的判断:全球化未必是中国向国际接轨,更可能是世界向中国接轨。眼下的香港如此明显的内地化倾向了,似乎就印证这点。听到我如此的观感,身边的导游却不无骄傲地赞同道:是啊,再过一些年,中国人来香港也都不需要鉴证了。
果真如此,香港也就完全“回归”了。对此,我以为:这不只因为内地经济的体能,更是因为中国独特文化的巨大魅力。想当年,无论是“一代天骄”的蒙古统治者,还是康乾盛世的爱新觉罗氏,作为马上打天下的胜利者,不是一个个“臣服”我们大汉民族的悠久文化吗?然而面对今天香港的如此“回归”,我却没有自豪与骄傲,只有“雾失楼台”的莫名怅惘。
第二天一大早,坐在宽敞的如心海景酒店的咖啡厅享受丰盛的早餐,透过落地玻璃窗户,可以看见,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我不由赞叹:“啊,今天终于天晴了”,但愿郁结内心的雾霾也能被明媚的春光驱散。
导游非常准时来接送我们。在去保良局颜宝玲学院的途中,这位让我很容易联想起八年前的导游的中年男子,同样站在车厢前端,微笑地面对我们,自我介绍之后,交代今天的行程,解答我们的提问。当有人担心昨天购物买到假货时,他说:在香港,商家一般不敢卖假货的,因为有很严厉的法规,他们承受不了那严重后果。
正说着,车停下等红灯,我分明看见窗外街道围栏上一条标语:**功是邪教,反对邪教捣乱香港。于是好奇提问,导游却平静地答道,香港毕竟是个言论自由的社会。确实如此,没走多远,我又看见内容完全相反的标语,说要审判谁谁谁的反人类罪;走过街口,又有“审判李洪志”条幅,而且“李洪志”三个字被红笔叉了。欣赏着如此的文化景观,车一转弯,就到了参观学习的学校。
从九点开始,一直到十二点四十五,上午活动爆满,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反倒感到比昨天轻松。为什么?是香港校长教师坦诚的介绍,还是这里麻雀虽小却一应俱全的硬件设备,抑或教师办公室的拥挤与教室学生宿舍的宽敞形成的巨大反差?是,又不完全是。
颜宝玲学院的女校长首先介绍她的团队和那些年轻的教师,她说:我们是一所直资(学生直接交费,每月3000元)的完全中学,行政比较自由灵活;全校一千人,有国际部;教师中有不少博士硕士,还有香港中文大学等名校的教授专家做顾问;学校虽然只有13年短暂历史,但重视全面教育,为孩子提供非常多的课外活动,开展了很多与国际接轨的研究项目,不少还获得了国际金奖;因此,被社会的广泛认同,报名入校的人数与录取人数之比接近10:1,成为保良局(民间组织)的杰出的学校。
接下几个年轻骨干教师分别介绍该校的教学语言、学生来源、课程安排等情况,一致强调:他们教育非常重视培养孩子的批判思维能力,特别尊重孩子的个性特长,激发其主动学习的热情。听到此,我又联想起昨天那位女导游。一见面,她就很谦虚地说,自己普通话不标准,原因是自己当初不怎么会读书;由此说到她的儿子也不怎么会读书,可老师很善于发现孩子不同的特长,不惜代价奖励孩子,现在她的儿子在那所私立学校里,已经非常主动积极学习了。可见,香港的教育凸显的是现代文明的自由、平等、民主的核心文化。
座谈结束后,跟着女校长参观他们的天文台;这天文台设备是香港一流的,女校长指这一旁的负责教师说,这设备是他购买的,我只负责出钱。从天文台下来,再参观了学生电视台、舞蹈室、室内游泳池等;同样让我感受香港物质空间的狭小,却局限不了香港人自由创新的文化空间。
参观结束,分学科交流。我们被带到一个休闲兼读书的课室,香港同行非常慷慨地满足了我们的要求,送来香港的中学语文教材。翻阅这些教材,我由衷佩服香港同行那么强的课程意识。教材非常清晰地体现语文学科逻辑性,使其培养独立思考能力和质疑批判精神的教学目标能具体落实。对比内地死扣考题的教学,两地教育的先进与落后,就泾渭分明了。
最后,我们走进课室,观摩了一节相当于内地初三的语文课。授课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教师,她非常热情把我们领进课室,欢迎我们的是几十个孩子灿烂的笑脸和他们热烈的掌声。这节课学的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平心而论:课堂互动非常真切,师生之间“同学”的平等也得到了充分体现,但无论孩子,还是教师,传统文化底蕴确实不敢恭维。难怪双方校长能形成这样的共识:香港师生有英文的优势,而内地师生则有中文的优势。
临别时,女校长再次谦虚地说他们欠缺的还是传统文化底蕴,希望到内地学校再学习。然而,我想:这里所谓的文化底蕴,不过是更多地拥有孔孟之道罢了,而这都是农耕文明的知识观念。站在文明发展的角度看,面对社会的转型即农耕社会向工商社会迈进时,这所谓的文化底蕴,对长期浸淫于儒学的国人来说,可能恰恰是一种历史包袱。因此,内地人大概没有理由因为穿着一件又旧又破的长衫而去耻笑香港人穿西装吧。
进一步想:虽然内地庞大的经济实体确实会给香港带去广泛的影响,但香港乃至国际社会是不可能被大陆同化的。这是因为:今天大陆所取得的经济成就,本质上是打开国门走向工商文明的结果,没有开放自由的市场,就不可能有今天中国的经济实力;其次,香港乃至世界先进的国家,更早步入了工商文明社会,而社会文化发展的趋势,必然是先进的取得落后的。曾经统治过中国的蒙古人和满族人,之所以最后都“臣服”汉人的传统文化,不就是因为其落后的游牧文化终将逃脱不了被更先进的农耕文化所取代的命运吗?
一个社会文化的进步发展,主要还取决其教育;而自由平等的基础教育,给香港社会打上现代文明的底色。因此,无论在尖沙咀闹市,还是金紫荆广场,面对问路的我们,香港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呈出一张平和善良的笑脸,不厌其烦地给陌生人指路。今天一走进颜保玲学校,我也强烈地感到,孩子们洋溢的热情和蓬勃的朝气,犹如扑面而来的阵阵春风。有了一批批这样的未来公民,香港社会将有怎样的前景,就不难想像了;憧憬着香港乃在中国发展的前景,我郁结迷茫的心,顿时又“柳暗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