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浪漫(中)
——巴厘岛五日游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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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七月十二日,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所谓的南海仲裁案出结果了。今天一大早,微信上充斥了看着抗日神剧长大的“爱国”者传播的南海开战的文字视频等,那架势,好像世界大战已经打响了;这些人大概以为战争炮火也如节日的焰火绚丽而浪漫吧。正当“爱国”的激情刷爆手机的时候,我们却依旧平静地吃过早餐,就乘车前往今天的第一个景点——南湾俱乐部。
上车后导游详细介绍南湾俱乐部浪漫刺激的项目;他由空中说到海底,从安全说到收费标准,讲述得清晰而平和。接着又说,南湾有太多船只来往,因此有污染;建议大家明天的自由活动还是到蓝梦岛去。然后说:那里可以玩到同样的项目,且价钱更便宜;只是旅游旺季,名额受限制,要去的话,此时就得报名缴费,以便预定船票。
导游建议的,确实刺激,但我血压高,享受不了那样的浪漫,就没报名。在其他团友纷纷报名交钱的时候,我却在一边暗自思忖:导游如此建议恐怕有忽悠成分。他先把团友带到这么一个俱乐部,每个项目报价都高得吓人,又说这里被污染了;尔后再说那蓝梦岛多么好,玩的项目报价低了很多。昨天去乌布市场,他也看似诚意提示在那儿购物要对半压价。后来我买的外裤报价8万卢比,压价到3万竟然买到了,可走到市场外围店铺遇见同样的外裤,摊主报价才2万卢比,顿时油然而生上当之感。联想到此,我更怀疑导游的建议是做广告,免不了忽悠。但童团长却不像我如此小心眼,递上一叠钞票,一家三口全报名了。她明知导游玩的是“饥饿销售法”,却说:既然来旅游,就不必那么较真,人家导游赚点钱也不容易。如此大度,令我惭愧;看来,人不大气,就无福享受浪漫啊。
既然多数人赞同了导游建议,因此,今天就没必要在这有污染的海湾玩刺激了,不如坐在能免费上网的大厅里,一边喝饮料,一边低头刷微信,继续鉴赏“南海仲裁案”点燃的浪漫激情。令人欣慰的是,火爆的跟帖里,也有较为理性的文字,一篇题为《当你为南海愤怒时,有人已因为南海而挣钱》短文,让我读到国人的清醒。这类理性的文字,也许能平息那幻想做战斗英雄的“浪漫”激情,使其更“接地气”。
应该说,我们的团友就很“接地气”,否则,若像“爱国”者那样激情的话,那么中午我们就无法去消受所谓“日式火锅”的浪漫了。
这火锅店,从经理到服务生,似乎都是本地人;为什么却要冠名“日本”呢?也许是食料和食用方式与日本有关吧。大热天吃火锅,我很不理解,但团友却兴高采烈。五六个人一围,餐桌中间是电烤锅,另有个烧液化气的火锅;拿起桌上的菜单,勾画自己喜欢的食料。这种方式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却很难理解这日式火锅的生意如此火爆,叫半天,服务生才来应付一下。人多,天热,空调也管用了;大家吃得大汗淋漓,烧烤火锅够味道,似乎抵消食客对服务不周的抱怨,也许因为抱怨也不管用,反而破坏了用餐的浪漫。餐后发现,火锅店前的停车场几乎清一色的旅游大巴;这才知道,这个所谓的日式火锅店,是专门给来小岛享受风情的游客制造浪漫的。
下午去前往巴厘岛最南端的乌鲁瓦度情人崖。导游讲述着古老的传说,这门户不当的青年男女因反抗父母阻挠而跳崖殉情一类的传说听多了,也不觉得有多神奇浪漫了。
游过断崖,去品赏“洋洋下午茶”;这名目倒有些浪漫。那茶厅,远看像个工棚,近瞧,简陋的座椅,仿佛内地的大排档。不过它建在断崖上方,坐在最外的凳子上,可以眺望大海,感受它的辽阔与苍茫。海风吹来,抹去了全身的疲乏,倒也惬意。我兴奋地要九零后的小陈给我拍一张以大海为背景的照片,企图把自己干瘪的形象嵌入这湛蓝的浪漫里。
面对大海,春暖花开,这是浪漫的诗句;此时我也面对大海了,却听到小陈并不浪漫的故事。他说因为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自己做了十五年没有户口的“黑人”。没想到这个平时乐呵呵的小伙子,竟然有如此悲苦的出生史。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差点被剥夺出生权年轻同事,就在来巴厘岛的前夕,接到校方不再续聘他的通知,这就意味着巴厘岛之行真是他与我们的“告别之旅”。即便如此,他那张娃娃脸上依旧洋溢着乐观。对此,我想,在人生的低谷中,还能够浪漫,这需要多么丰富的内心啊。
这辽阔的大海,确实令人心旷神怡,然而长期置身于这一望无际的辽阔中,又将犹如被流放囚禁于苍茫的荒野。尽管可以像普希金吟诵出“致大海”那样高亢的诗句,也可以像苏武牧羊那样被传唱为颂扬人格尊严的经典,但涂抹在这样的诗句和经典之上的浪漫色彩,毕竟抹不平历史真相的粗粝。
诚然,人需要浪漫,来实现对历史冷硬的软化;而现实的辛酸,又不是想浪漫就能超越的。晚餐步入的喜来登酒店,正是如此。餐厅里流光溢彩,如梦如幻;各式各样的食物,雅致、清淡,色香味俱全,任你由选择。可我这老头竟然在这盛宴中很难找到适合自己口味的菜肴;好容易找到的,但吃起来,虽然也辣,却辣得没有家乡的味道。味道是神奇的,它是岁月沉淀的记忆,弥漫着难以描述的氛围;却是每个人最真切的生活滋味,浪漫很难超越。
4
氛围虽然难以描述,却可以营造,尤其在人们饮食的时候。当然在功利的重压下,饮食也许与机器添加燃料相差无几,无所谓的氛围了。但假日旅游,饮食则应该成为享受人生的最好方式;而营造特别气氛,可使饮食过程充满浪漫情调。入住的帕德玛雷吉安酒店,紧接大堂的是餐厅,而餐厅入口处有两个穿着很土著的艺人,敲打着古老的乐器,为餐厅乃至整个酒店营造了难以描述的氛围。
这里的早餐像昨晚一样,各种佳肴,非常丰盛。但我总顾惜着自己的肠胃,从不敢任性地增加它们的工作量,因此,只选择最普通的馒头稀饭。有人笑我古板,劝我选些没吃过的特色食物,否则,何以享受这异域的浪漫?然而,大半辈子形成的饮食习惯,很难改变。习惯本质是种思维定势,它往往是浪漫的克星;对它,我却很大意,以致在接下的自由活动中,几乎闹出了笑话。
早餐后,跟着和我一样不去蓝梦岛享受刺激的年轻人,开始一天的自由活动——徒步漫游巴厘岛雷吉安地区的大街小巷。
出酒店后向东走了三四百米单行道,再向北走双行道,一路走,一路看。年轻人兴趣在路边的店铺,看看这,瞧瞧那;而我更感兴趣的是街景。街道两边每隔一段就有高出店铺的塔式建筑,是导游介绍过的那种庙宇;庙宇里摆满祭祀的绸布鲜花,没有鞭炮阵阵,却有青烟缕缕。街道上也有飞奔的车辆,但摩托停下后,脱去头盔的摩托仔,无论肤色黑白,脸上呈现的都是平和神情。街道很窄,却很干净,见不到什么“办证”等欺诈广告。也许人有了终极关怀,才能营造这样的宗教氛围,并在其中恬然地享受灵魂生活;而不像没有信仰的行尸走肉在“唯物”的大路上狂奔。
标示商品的都是当地文字或英语,口头交流的也是当地语言或英语。好在有年轻人做翻译,不然的话,不懂外文的我在这里就寸步难行了。因此,尽管是自由活动,我也只能紧跟四个年轻人;他们走东,我不敢朝西,他们往西,我不敢走东,可谓亦步亦趋。不过,我也有我的自信,以为老马识途,清楚回归的路;等下可以在年轻人面前炫耀一下向来自以为很好的方向感。
中饭后再逛了一个超市,购了需要的物品,大家才往回走了。我心想:来的时候都你们八零后九零后说了算,现在往回走,该轮到我这个五零后说了算吧。于是,一出超市,我就很得意地问小陈回酒店该怎么走;他迟疑半天才试探性指着东边的路,我就笑他方向不明。一旁的小刘也谦虚地说自己方向感差,并恭维我说,您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多。我自然“不敢不敢”地谦虚了一下,就当仁不让地领着年轻人走,过把做“领导”的瘾,真爽。走过一个街口,小劳说,应该转弯了;我却很不以为然地说,还得再走过一条街。年轻人自然不争辩,依然跟着我。可走着走着,越走越觉得街景陌生,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一做“领导”就忘乎所以了。不得不折回到刚才八零后年指的路口,才得以重归正道。
虽然我的自以为是让年轻人跟着走了很多弯路,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耻笑责怪我。到了晚上,还来陪我喝酒。年轻人把他们带来的佳肴,一并拿到我的房间。我当然更没有理由吝啬自带的美酒。两个女生以茶代酒,频频举杯,祝我身体健康;而两个男生尤其是小陈显得特豪爽,不断跟我碰杯,尽管平时低调,但此时喝酒却很高调。
酒过三巡,小陈似乎酒后真言了,我也被感染。酒精的作用,让压抑的情绪化作浪漫的潮水,冲决了功利的堤坝,肆意流淌着真情,彼此都成性情中人了。小陈曾在团友群里留了一张意味深长的照片:貌似美国西部牛仔他,戴着礼帽,靠在房门边,低着头,似乎在端详脚下那双走过不平之路的拖鞋。照片之下附有一句话:“我的告别之旅”。此时,我不由要打探他的隐衷。他也不忌讳,诉说他正当想更全身心地投入新工作时却被解聘的失落;他说:我是个将工作与生活严格区别开了的人——上班做事,认认真真,下班玩耍,就痛痛快快;可有人把我生活中的嘻嘻哈哈等同我工作里的随随便便,真是冤枉!
我很同情这位被解聘的年轻同事。是的,中国的五零后,成长于那个特殊的年代,而那个时代的“火红”又形塑了我们特有的文化价值观:消灭私有制,建设大同社会的乌托邦,使我们无视产权的边界,漠视利益多元的格局,更不容得独立的自我张扬;而解放全人类的雄心壮志,又让我们一度陶醉于世界革命中心的优越感里,造就了抢占道义制高点而又自以为是的德性。正因如此,今天我这个五零后才那么“自信”带年轻人走的是“正路”,而把他们想走的视为“邪路”,结果只是穷折腾。想到此,我倍感:五零后应该深刻反省,千万不能再把那“激情燃烧的岁月”视为“教育”后人的资本,抱残守缺所谓的“传统”;否则,我们将会成为年轻人浪漫的克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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