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孟浩然《过故人庄》

——《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

这也是一首感情不强烈的，以平淡取胜的诗，闻一多说它“淡到看不见诗”（闻一多《孟浩然）。说的是有个朋友拿出一只鸡、一把小米，邀我去他家。在经历了南朝初唐骈俪婉媚的风气之后，这样的平淡似乎显得缺乏诗意，但它和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有类似的趣味。表现上看，全是鸡毛蒜皮，实质上，却是情致很自如。故人，老朋友。老不是年龄，而是相知之深，深到不拘形迹，没有什么好东西，也盛情请客。这种随意之中，有一种亲切感。这是一。其二，请客请到哪里去呢？又不是什么华贵的地方，而是“田家”，普普通通的农夫家里。吃没有什么美味，住所也更不华贵。那享受什么呢？

首先是风景。但风景也没有什么特别，四面都是树，斜斜的青山在城郭之外。这应该是很一般的田家景象。虽然景象一般，但是朋友却有兴致，自己也乐意应邀。那么到了农家，有什么精彩的事情呢？好像也没有。打开窗户，外面是打谷场，拿起酒来，就说说今年的收成。就这样很平淡的事情，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美，甚至也没有说到什么特别的友情，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感情也不强烈，打谷场上，一点不激动，一点不像华兹华斯所说的感情要powerful。

吃完了，人家并没有邀请，自己就说了：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到明年我再来。这样的结尾，是孟浩然的拿手好戏。他在《秋登万山寄张五》也有类似的结尾：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相比起来，这样的结尾可能要比“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略逊一筹。因为“何当”，还有一点保留，明年来不来，还不十分肯定，可见还有一点世俗的礼节和客套。而这一首的结尾，好就好在完全不拘形迹，根本没有去想人家欢迎不欢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平静、自然，好像没有什么外物的障碍，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更没有心灵的隔膜。和陶渊明一样，追求的是没有外界的牵挂，也没有内心的负担。

最后一句，“还来就菊花”的“就”字，用得很是精彩。对于粗心的读者来说，可能看不出来。历代诗话多有称赞。《升庵诗话》说：

孟集有“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之句。刻本脱一“就”字，有拟补者，或作“醉”，或作“赏”，或作“泛”，或作“对”，皆不同。后得善本，是“就”字，乃知其妙。^①

《增订唐诗摘抄》也说：“‘就’字百思不到，若用‘看’字，便无味矣。”道理更加明显。这个“就”字好在什么地方？好在比“醉”新颖。“醉”字，已经用俗了，没有多少新颖感了。与“赏”相比，显得含蓄，“赏”字把话说得没有想像余地了。与“泛”相比，更确切，因为“泛”字没来由，又没有水，怎么“泛”？若用“对”字，当然比“赏”、“醉”好得多，但是，还是有坐实之嫌，因为方向固定了，就是面对面。而“就”，就自由得多，只要靠近，哪一个方向都无所谓。这一笔，不仅是写未来，而且还是写当下，令人怀恋的不仅仅是把酒话桑麻，还有今天眼前的菊花。

请注意，没有内心负担，是中国古典山水诗歌所特有的一种境界。这是一种自然、自由、自在，其极致是感觉不强烈，甚至被忽略了。这样的自在，是最高的自在。

这样平静的、不激动的情致，可能是中国诗和西方诗最大的不同，也是中国诗歌最大的创造。这首诗是写对自然的生活和自然的心情的一种体验和享受。从一个个词语来说，没有什么特别，巧妙全在字与字之间的“场”。汉语中有个词语，叫做“字眼”，很可以说明这个特点。在中国古典诗话中，有“诗眼”之说。这个“字眼”和“字面”是相对的。字眼，有多重意蕴。一来，它像眼睛一样，是灵魂的焦点；二来，眼，就是洞，就是空白。意境，场，不在字面上。用中国古典诗话的说法，就是“不可句摘”。但整首诗的意象，绿树、村庄、青山、城郭、场圃、桑麻、菊花，构成一幅画图。但是光有画图，是不能成为好诗的。图画，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框架，而情致，则是在画图的空白之中。在故人、鸡黍、把酒、桑麻、重阳，再来等等的随意和客套之中。二者汇合，构成一个非常和谐的情与景、内心与外物、意与境相互交融的“场”。出现在诗里的系列意象，表面上很自然，如李白所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实际上已被加工过、创造过，与原始的生活状态有着质的不同。诚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表面上是对自然生活的自然摹写，但菊花的美，是对生活、对灵魂和精神没有任何负担的一种美。菊花的高洁、自然、不受污染，都已经变成精神的了。它妙就妙在不让你意识到这究竟是外物还是内心，两者浑然一体，所谓“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果有痕迹，就没有“场”了，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就是“隔”了，也就是不和谐、不统一，构不成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