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峡》有感
——《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
这是一篇经典性的写景散文,已经有了不少的赏析文章,但是都不能令人满意。原因在于,此类文字,一味限于赞赏。如果赞赏到位,倒也罢了,可是大多数文章,空话连篇。试举一例:
先从大处着笔,本百里三峡……正面描写,巧用夸饰,极山高,再状夏日江流,以……日行千里的江舟作侧面描写,对比衬托,春水大流急,令人惊心动魄。仰视高山,俯瞰急流,体物妙笔,将巫峡山水描写得生动逼真。①
这可以说,完全是废话,没有一点具体分析。始终未进入具体分析的原因,则是作者虽然力图分析,但是没有抓住特点,没有找到矛盾的切入点。
为了进入分析层次,必须先将特点抓住,才能把问题提出来。
文章极写三峡之美,这种美,一方面是高度统一的,另一方面又是变幻多端的。在统一中显示丰富,正是作者追求的目标。
写三峡的江岸之美,也就是山之美,对于三峡的地形地貌,特点抓得是很到位的。三峡之所以叫做“峡”,其特点就是江岸很高峻,江面很狭窄。但如果郦道元仅仅这样写的话,就一点都不精彩了。
开头短短几句,好像互不连贯,可其中内在逻辑很紧密。首先,山之美,统一在很壮观。不是一般的江岸高峻,而是七百里都是“两岸连山”。其次,一般的连续性的山,总是有起伏,有峰有谷。但是,三峡的江岸和一般的连山不一样,没有什么高低变化,“略无阙处”,一连七百里都没有低凹下去的地方,可见其壮观之至。再次,以上都是正面着笔,接下来,则是从侧面也就是从人的感受(即余光中先生所说的“效果”)上来写:“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只有中午和半夜才能看到太阳和月亮。这就不但说明两岸的山的高峻,而且说明两岸的山高只露出头顶上的一线天,这就更为壮观了。文章的好处还在于十分简炼,这就是文章的风格。
第二段,写的是另一种美:江山暴涨。表面上和第一段没有关系,但是这种美,和前面的山之美,有内在的统一性,具体来说,也就是因果关系。因果之一,正因为江岸狭窄而高峻,江水才容易暴涨,涨到“襄陵”的程度;如果是平原,就是泛滥成灾的景象了。因果之二,正因为夏天洪水猛涨,从下游向上游航路不通。但是,一旦有最高政治当局的命令要紧急传达,也有例外,那就是顺流而下,此时的速度,就很惊人:“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这和前面所写的江岸之美,是另一种范畴,但其间的内在联系,是很紧密的。三峡的地形特点蕴含着双重内在的逻辑:一,江水暴涨,是江岸狭窄高峻的结果;二,江流如此超凡的迅猛,又是江流暴涨结果。
这里有一点要注意,这样的描写,可能并不是很现实的。日行“千二百里”,比“御风”还要快,肯定是有些夸张的。这里已经不仅仅是地形之美,而且有人的情绪之豪爽,但这一点与自然地形水文之美并没有脱节。虽然,郦道元这本书,科学的纪实性是很强的,但文学性也是很强的。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文学和实用文体的区别,还没有充分地分化出来,所以,有的时候,他记录人文历史、地形风物,是比较严谨的,但是有时,往往笔端带着情感。正是因为这样,它才有了审美价值,才在文学史有了相当的地位。
到下面两节,作者又展示了另一种美。“春冬之时”这一节,和上一节不同,上一节是概括地写,也就是不分时间,不分春夏秋冬,讲一般的、总体的情况;而这一节,则是选择春天和冬天来写。表面上,这一节和前面是并列的,但是,其实在逻辑上是递进的。夏天江水的特点是洪水,汹涌澎湃,滔滔滚滚。而春天和冬天,则相反,水比较小,比较宁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素湍,是白色、透明的,应该是比较浅的地方;而绿潭,则是比较深的地方。水中有倒影,说明水十分清澈,而且宁静。这一笔和夏水襄陵显然是一种对比。这种清澈的特点,甚至在两岸的瀑布、悬泉也得到充分的体现。
三峡的美在作者笔下,是不断衍生的。最后一段“晴初霜旦”,应该是秋天的特点。与“林寒涧肃”和“清荣峻茂”,又是和谐呼应的,表现了在描绘自然景观之美方面的高度统一。但是在表现情感方面,却有了比较明显的变化。“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并不完全是客观的称引,同时也是寄托了作者的某种情感:“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虽然短短几句,然其间感触甚为精致:感之则寒,视之则肃,初闻之凄异,静聆之则哀转久绝,活写出被吸引而凝神动性也,构成了一种凄美、凄迷的情调。而这种情调和前面的“朝发白帝,暮到江陵,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所流露的那种豪情,显然又是一种反差。
综上所述,《水经注?三峡》之所以成为不朽的经典,大约可以归结如下:作者以简洁的文字,写出三峡的自然景观之美。他笔下的自然美,概括相当深广:从时间上说,是一年四季;从空间上说,是江山到水文,深潭到瀑布。将多层次的特点,统一于简洁、清峻的语言。在统一而丰富的景观中,渗入一种激赏的情致。而这种激赏中,又蕴含着豪爽和凄清之感。
注:《中国散文鉴赏文库》(古代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52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