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照现实，还原历史：把《论语》读得更透彻

——读薛涌《论语》研究之一《学而时习之》

有人说《论语》就告诉人们快乐的理由，似乎孔子也变成了一个超女般能给人廉价快乐的明星。可是我读完《论语》，无法从字里行间体味到孔子他老人家的快乐，更多的却是咀嚼出他老人家的焦虑、忧患与失望。正如学者李零描述的：他象一条“丧家狗”——因为“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那么，孔子的家在何处？他为什么丧家？他是如何丧家的？

薛涌在他的《论语》研究之一《学而时习之》回答了这些问题。这是作者读《论语》的笔记。《论语.学而》章的内容只有区区的几百字，作者把它读成了32万字、350页的长篇大论。因为作者认为：“孔孟之学仿佛是被后世层层污泥所掩埋的精神资源。我们要想受益于这种精神资源，就必须如同考古挖掘一样，穿透两千多年的历史积淀，回到孔孟的原点上。”这就预示了作者解读《论语》与传统的阐幽表微言式的解读有所不同，作者给了我们阅读《论语》的一个新角度：以悲悯的情怀、东西文化的视角、对现实困境的关注，回归原点，还原历史，从历史的角度来读《论语》。特别是引入了西方宪政思想发展源流作为参照，追本溯源，为我们祛除伪装、“圣”化，祛除种种孔子幻象或《论语》幻象。

所谓回到原点，就是为语录体的《论语》还原一个语境或言说的大背景。这样，元典中的只言片语，便有了实在的依托。在作者看来，孔子在《论语》中的言说，只是“果”，还原语境，就是找寻其中之“因”——为什么孔子会说这样的话。当然，这种还原只是逻辑上的推演，为此，作者提出了一个“基层社会共同体”的概念，甚至认为西周封国就是社会共同体，至少有社会共同体的功能，这是作者评述的逻辑起点。在《序》中作者说：“文明的动力归根结底来自社会基层。当一个文明给你提供了稳定的制度框架，让你能够通过和邻居们合作，以自治的精神来管理社区的事务、增加社区的利益时，这个文明就生机勃勃。……任何在现代社会中成功的文明，都含有强大的基层社会共同体的基因。”“孔子的努力，是力图保持我们文化中的这种基层共同体基因。他的失败，则意味着我们的文明丧失了这种基因，最后逐渐成为一个现代病夫。”由此看来，孔子的失败或悲剧，就有了象征意义和当代价值。

诸如本书第九章：慎终追远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作者认为：曾子在这里讲的不是孝道，而是社会共同体的一体性，讲的是以祖先为中心的社稷对于维持共同体一体性的意义。以此为出发点，作者作了如下的延伸：1、“慎终追远”是维持社会共同体一体性的手段；2、什么是“慎终追远”？3、以儒家为起点看中国历史之得失；4、“慎终追远”的原点；5、缺乏共同体的社会，是如何误解了以共同体为基础的社会的一些基本价值和理念：以“八十年代”的精神传统和“主流经济学家”对亚当斯密的误解为例；6、英国的启蒙主义与儒家传统；7、儒学的“德”与中国的现代性；8、许多中国人已经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了。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解读《论语》的特点：站在破解今天生存困境（寻找可能的宪政思想资源）的立场，打破时空地域界限，从历史、政治、经济、社会等诸多角度揭示原典文本的信息、可能、梦想或者缺憾、漏洞。经过古代与当下、西方与东方的关联与交集，它暗含的语意是：共同体基因并不神秘，原始宪政思想（精神）曾经萌芽，但不幸被秦始皇们董仲书们阉割切断；文化价值有一定的普世性，尤其是在人类思想的轴心时代；宪政思想的发生发展是一个历史的过程。这样，我们大概可以推测到孔夫子们内心凄楚悲凉的原因——原来丧家狗就是这样炼成的。孔子所处的时代是“礼崩乐坏”的社会转型期，是由封疆土建诸侯到专制集权转化的巨变时期，作为殷商巫术群体的儒者，面临社会的急剧转型，内心的焦虑与冲突是巨大的，身份要改变，心态要调整，价值要重估，等等，不管怎么说，统一是历史趋势，但许多人往往不知道，当统一变成“一统”的时候，就是大悲剧的开始。孔夫子的焦虑对我们今天仍有意义和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读《论语》只是一种手段，通过读《论语》来谈文化，通过文化的比较来清点我们自身业已存在的文化资源以及这些资源对现代宪政建设的价值。

荣格曾经说：“每一个文明人，不管他的意识发展程度是如何的高，但在其心理的深层，他仍然还是一个古代人。”这就告诉我们，孔子离我们其实不远，我们思考的某些根本性问题，尤其是社会、人生方面的根本性问题，孔子当年也许思考过；孔子当年面临的某些困境，今天也照样在纠缠我们。宪政精神资源的缺失，是现阶段我们宪政文化建设的障碍，一般人认为传统中国似乎天然缺少这种元素。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西方现代民主也不是近现代从天而降的。它源自遥远的古希腊，其发展有其自身的逻辑。在古代，任何社会组织，要维系其生存，原始民主是必然的手段。中国也一样，在专制集权社会形成以前，在先秦的部落社会里，每个部落都有原始民主宪政基因。看看“大一统”之前的原始素朴状态，或许能给我们预想不到的启迪。

宪政作为人类文化的共同成果，其来有自，比较其源头、纵观其发展演化过程，对思考解决中国当下的问题或困境，有非常大的参照价值。现代新儒家力求完成儒家的当代转换，幻想着从儒家思想能“开出”现代意识来，精神可嘉，问题是突破口究竟在何处？原始宪政资源，在经过帝王将相御用文人有意无意的臆断篡改后，作为载体的元典精神被遮蔽、被尘封，薛涌的《学而时习之》在为我们祛蔽。西哲说过：历史不能回答当代问题，可能就是没有意义的。斯人已逝，但《论语》长存。读《论语》，把《论语》的每一句话读成“句句是真理”，是蒙昧；只是为了发一点思古之幽情，也毫无意义。怀着历史的同情，把《论语》放在世界文化传统中讨论和作理性的分析，《论语》有另一种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