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农夫聊地之<锦瑟>:重要的是你能说什么
农夫甲:读完《锦瑟》后,有什么感觉?
农夫乙:读不懂,不知道作者要说什么,只是感觉到作者似乎很难受。
农夫甲:这就对了,读不懂太正常了,因为梁启超也读不懂,他说“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意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到一种新鲜的愉快”,连他老人家读诚实地说自己看不懂,就别说我们了。
农夫乙:你是说读不懂是一回事,读不读是另一回事?
农夫甲:聪明!梁启超虽然说读不懂,但肯定自己读后有“一种新鲜的愉快”,这其实正是另一中形式的“读懂”,说玄虚一点,本来所有的阅读,本身就是一种“误读”,千百年来,谁敢说自己真懂?我们不可能把李商隐从坟墓里拽出来问个究竟啊.换句话说,李商隐说什么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你读后由此生成的感受、体验或者想法——你的“新鲜的愉快”是什么?
农夫乙:我没有愉快,只有难受。
农夫甲:在这里,难受就是愉快,因为两者都可以说是审美感受。至少,读这首诗,审美从“难受”开始,问题是:本诗的哪些字句引起你的难受?
农夫乙:不是我难受,我是替作者难受,你看这些:无端、思华年、
迷、杜鹃、泪、此情可待、惘然……,比窦娥还惨!作者究竟要说什么?
农夫甲:你抓住要点了,为了搞清楚作者要说什么,我们从字面上把原作彻底简化:
我弹琴,我回忆。
我做梦,我变鸟。
我哭了,我失落。
我悲伤,我原来就悲伤。
农夫乙:不象哦,好没文化呀,没有味道了!“后现代”味太浓,你想解构(糟蹋)它?
农夫甲:没有办法的事,为了能看清楚一点,只有先得罪作者了。你说的这首诗的味道是什么?
农夫乙:说不清楚,一言难尽。反正“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等于“我做梦”。
农夫甲:是的,形象大于思想嘛。问题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比“我做梦”究竟多了什么?问题也可以这样表述:
已知:庄子梦蝶是一个典故(详见课文注释3);
求证:“庄生晓梦迷蝴蝶”-“我做梦”=?
或者求证:“庄生晓梦迷蝴蝶”>“我做梦”
农夫乙:这样也可以啊?
农夫甲:没有人规定不可以这样。课文注释上说:庄生梦蝶“喻指往事渺茫如梦,难以记省”。庄生同学偶然做了这个变蝶的怪梦,醒来就有点蒙查查了,因为他老爱琢磨一些终极关怀之类大问题,而生命本身又是偶然和有限的,在无限的时空里,难免情绪不佳——聪明敏感的人,总是情绪不佳,没办法的事。
农夫乙:那就没心没肺好了?
农夫甲:那也不好,至少庄生认为不好。
农夫乙:庄生有时是很没心没肺的,比如他老婆死了,他鼓盆而歌……
农夫甲:那是无奈,是表面现象,他的内心还是有大爱的。所以他在后代有一大批粉丝,既是愤青崇拜的偶像,也是中老年失意文人的单相思知己。总之,“人生如梦”一词(情绪或概念)的专利是庄生的,他第一个用,祖师爷,天才啊。后来就有王生李生苏生一个个接着用,人才啊!久而久之,约定俗成,变成了观念(固定的情绪)、文化——符号化了。
农夫乙:这样俺就明白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我做梦”了——多了文化内涵,多了情感(绪)多了沉重多了无奈多了感伤……只是望帝他老人家既然隐居了为什么还似乎有不了的心事和冤屈?明明心态没摆正隐的什么居?一个国王的“感伤思念之情”为什么也能如此打动别人?他老人家感伤什么思念谁呀?
农夫甲:这里涉及典故的使用问题,典故又常常被称为故事,可以这样说,典故大多包含了一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大多出自典籍。在人们使用、转述的过程中,典故的意义被不同的文人综合、添加、分解等等,到后来其内涵就会越来越复杂,而中国人是不擅长作精细思考的,习惯于模糊。就望帝故事,在《蜀王本纪》里,他老先生治水无能,一个叫鳖灵代他治水,他是被原始民主给PK下去的,而且玩了一个损招:趁鳖灵治水公务繁忙与鳖灵的妻子私通,总之他并不让人同情,后来在流传的过程,因为据说有一种鸟“啼至出血乃止”,此鸟乃杜宇所化,既然是意象,当然可以添加。
为了便于理解,你可以把典故看成是一个有特殊含义的语词。
农夫乙:“化泪成珠”,有诗意,好理解,但“白玉生烟”与理想“可望不可即”有什么关系?而且在一首诗中连用四个典故,为什么?
农夫甲:这在古诗的写法上叫做“意象叠加”,“白玉生烟”,望文生义,大致说的是一种迷茫朦胧的景色吧。
四个同意色调的典故堆砌在一起,传达了作者这样一些内心感受:迷惘、伤感、悲凉、恍惚、无奈、追悔——心有千千结,无处话凄凉。至于典故具体表达什么,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传达了“追忆华年”的无奈、渲染了迷茫无助的情绪。这是古典诗词独特有效的语言手段。
农夫乙:写得这般凄迷,给谁啊?
农夫甲:可以有几种假设——
第一,给情人,这是后来许多年轻人希望的,试想如果世界上有一位如此执拗如此牵肠挂肚着你,你也该是幸福幸运的——虽然你也许当时并不知道,但不重要。(前提是这种凄美的故事,最好别发生在自己身上,站在安全的堤岸看小船与风浪搏斗,有美感,如果你在小船上,你还是赶紧想办法逃吧)。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站在岸上的人,因此我们不妨把这种凄美看成是“我为你摘星星摘月亮”之类的古典版本,尽管星星不好摘也摘不到,偏偏这个世界上就有人信。当然,爱情本来是形而上的事,想象一下摘星星摘月亮的事,还是很过瘾很浪漫的。
第二,给皇帝(或高官)
不要意外,这种可能性也大,自浪漫源头屈原原创香草美人系列以来,文人们就单相思与皇帝暧昧上了,甚至纠缠一生也无怨无悔执迷不悟。有时真的不要把中国文人估计太高。当我们读到穷困潦倒的老杜“美人涓涓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的时候,千万不要认为他老人家“聊发少年狂”了,他心目中的美女其实就是皇帝。尽管凡是皇帝都丑陋无比,但丝毫不影响文人们把他们想象成楚楚动人,魅力四射。可怜的是任凭文人千呼万唤,皇帝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就是看见了听见了也照样打扳子,甚至咔嚓嚓。弄得文人们孤零零“暮娶朝来颜色故”,从此落下白天缺钙晚上缺(皇帝)爱的后遗症——怨妇情结。
农夫乙:也可以是写给他妻子的吧?
农夫甲:当然也可以有这种假设。只是夫妻两似乎过得好辛苦,如果你遇到这样的老爸老妈,恭喜你,你遇到了极品老爸老妈。
不管给谁,就表达这种情感来说,达到了一种极至。你甚至可以假设是为你而写的,因为它可以引起你的共鸣。
农夫乙:你的意思是李商隐写给谁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他写了?
农夫甲:是的,最重要的是他把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迷茫、无奈、忧伤淋漓尽致表达出来了。这也是唐诗具有永恒魅力的原因,这也是汉语言本身的魅力和力量。你可以不知道诗作确切地写什么,但你就是可以感觉到它美,是一种朦胧的美,感伤的美。就一首诗来说,你能够一览无余名了意义,或许不是好诗,至少缺少味道,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言尽意了,是诗歌的硬伤。用很少的文字,表达最多最深刻的内涵,唐诗是典范也是高峰。
农夫乙:周杰伦的《菊花台》美不美呀?
农夫甲:俺的感觉是,乍一看有古典味,但经不起推敲和琢磨: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北风乱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作者巧妙借用了古典诗词的意境,在用语的陌生化上面也有其独到的地方,如“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类似的话语也许不符合生活逻辑,但它们符合情感逻辑.话语的跳跃,也正是唐诗用语特色之一。但与《锦瑟》等诗歌一比较,你很容易发现,歌词的画面是零乱的,表面华丽丽,实质贫血苍白,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斧凿痕迹。这就告诉我们:美,需要背景。当然,流行歌曲,本来就不讲求深刻,能让人看第一眼就看上,目的就达到了,从这一点看,《菊花台》,是成功的。
农夫乙:这种语言魅力,是不是一定要用古典形式表达,才有这样的效果?可惜俺的古文底子太差!
农夫甲: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情怀,你看《遥远的催眠》节录:
守着树林守着你/守着草丛守着夜/守着风 守着雾/我在夜中守着你
守着声音守着夜/守着雀鸟守着你/守着战争守着死/我在夜中守着你
守着形象守着你/守着速度守着夜/守着阴影守着黑/我在夜中守着你
守着孤独守着夜/守着距离守着你/我在夜中守着夜/我在夜中守着你
读后是不是觉得有一种执着感染你?回环往复的话语方式,充分展示了汉语表现的特别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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