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节语文课《鸿门宴》《孔雀东南飞》引发的随想
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师生们往往把古诗文看成教与学的难点,一般都认为,古诗文难就难在词义繁多、词法复杂、句法繁冗;加上世易时移,许多以前有的概念、观念现在已经消失,现在有的概念、观念,以前又没有,总之,古诗文似乎与我们有一道厚厚的墙。
但从汉语的历史来看,古诗文与我们的距离可能并不如我们臆想的那么远,至少,这种距离是可以填补的。首先,作为记录语言的符号汉字,其表意的本质是不变的或者是一脉相承的,也可以说,字还是那些字,虽然也根据某些新概念造出一些新字来,但其造字原理或依据还是“古法”,多半为形声字(汉字80%以上的字为形声字)。有这种绵延特色,所以稍加训练,我们可以穿透时空,大致读懂古人的话语,这在世界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做一个类比:学完初高中英语,大约掌握了四千单词左右,但也可能仅仅是英语初级水平,只能读懂一般的英文文本,要读懂专业性的文本,必须经过专门的训练。而如果掌握了四千汉字,阅读汉文文本基本上就没有多大的障碍了,因为常用的汉字大约三千个。有人用计算机统计过毛泽东的著作,驾驭汉语如此自如的他,也只用到汉字三千多个。翻开字典,大部分汉字是古已有之,一般没有必要去分辨那个是“古”,那个是“今”。
其次,从传统中国人的话语方式来看,中国人喜欢也擅于用诗文的方式传情达意、说理议事,尤其是用诗歌这一话语方式。现在所见的蒙学文本《千家诗》、《千字文》、《三字经》,那可是学童启蒙用的教材呀!儿童们可以不必参透它们的微言大义,但读起来朗朗上口,加上课字训练,不知不觉就掌握这些字了,至少读得出、写得对。而且字数不多,千字左右,虽然有压力,但乐趣也肯定不少,要不是无法传承下来的,早就被时间淘洗“雨打风吹”去了。我外婆不认识一个字,但她可以把《三字经》、《增广贤文》倒背如流,还时不时冒出几句来约束教训我等,说明她也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也会用啊!再往远点看,医官郎中的“汤头歌诀”、武林高人的攻守密招,甚至贩夫走卒的生存技术要领,都往往以韵文的形式写就,高度浓缩,便于记诵传播留存。
我常常在想,鲁迅他们那一代人,中小学时基本没有受过白话文训练,《从百草园到三昧书屋》告诉我们,他们念的是“其贡包茅”之类,但他们偏偏也够写出一流的白话文出来,这究竟告诉我们什么?能够给我们什么启示?写出《荷塘月色》来作我们高中教材的朱自清,其专业可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啊!其主旨甚至情感表达实质上还是非常古典的,离不开古典文人情怀的窠臼,只是在话语方式上用白话文说了出来而已。没办法的事,挣脱不掉,“剪不断,理还乱”呀!
作为语文老师,我们自己学古诗文往往在不知不觉就学到手的。虽然各有各的方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一般不是从词法句法入手,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下去,当读不懂读不通的时候再考虑它是不是有特别的词法句法之类。要之,《马氏文通》之前,是没有词法句法之类的东东的,但很早就有《说文解字》《尔雅》之类的工具书(字典、词典),所以,抛开具体文句、文段,单独解释字词,往往容易事倍功半,无意中给学生造成这样的印象:原来文言文是如此的复杂难以掌握啊!不说经典汗牛充栋,就一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就足以把一般人吓得退避三舍的。
我认为说古诗文离我们原本没有那么远,并不是说古诗文简单。即使是中学生“知道的和应该知道”的古诗文,也不能说简单,它们都具有一定的难度和一定的复杂性,因此,不能用复杂去对付复杂。中学古诗文的复杂,在于时空的间隔。所谓“文言”“白话”其实是一对相对概念,《论语》中记录得很多就是孔老先生的“白话”(口语),就是这些“白话”,把我们绕得云里雾里。那个时代的白话,也就成了今天的“文言”了。
这里自然引出了中学古诗文教学的边界问题,中学古诗文究竟教什么?权威的说法当然是《课程标准》的规定。仅从义务教育阶段第一学段(1-2年级)看,就提出了与古诗文相关的阅读要求:“诵读儿歌、童谣和浅近的古诗,展开想象,获得初步的情感体验,感受语言的优美。”“积累自己喜欢的成语和格言警句。背诵优秀诗文50篇(段)”。可见起点不算低喔。其后每个学段都作了相应的要求。这一块,无论如何都绕不过的。因为文化及其传承与民族、国家、个人切的断的,即使藕断也是丝连的,就如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一样,你总不能说:我的爹爹质量不好,要换一个!可就是法律上换了,但自然法上血缘关系上还是你爹呀!
既然绕不开,迎头赶上就是最现实最有意义的做法。那么摆在中学语文教师面前的就是:如何拉近学生与古诗文的距离。要拉近距离,一个抽象的核心问题是:古诗文与我们相关。
这种相关只可能是一种抽象相关,也即是一种与我们的情感、思维等建立某种联系的一种可能性。中学语文课上,之所以要阅读一个文本,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从这个文本里提取有用的信息,从而可以增进理解,并由此能够创造生发:或陶冶,或教益;或砥砺,或批评;或引申,或激发;总之,让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能够一点一滴丰盈起来。也可以这样说,一个古诗文文本里面,储存着许多文化密码的,因为时空阻隔,学生一时难以“解码”,故而造成了隔阂,误以为这些文本与自己无关。这时,语文教师“解码”的作用就应该凸现出来:帮助学生建立与文本的意义联系。我在此不是说词法句法不重要,而是认为,不能把大量的词法句法单独抽离出来客观上加重学生的疑惑:古诗文原来这般难读!因为这些词法句法也是后人整理出来的,大致是一些筋骨,离开了血肉,弄不好往往成为阅读文本理解文本的障碍。因为中学生阅读古诗文,仅要求能够读懂一般文本就可以了,不是要把他们训练成古汉语专业人士。从高考看,文言文以考史传文居多,也证明了这一点。直指文本,直指人心,应该是古诗文教学的一条捷径。在操作中,某个文句或某句诗词,其中真正的疑难,往往只有一两个点(词)。就是这些难点,稍作推敲,大多数也能够读得通或猜得到的。比如,根据汉字表意的特点,即使你不认识某个字,你也可以猜出其意思或者意义范围;根据对称句式的特点,通过上下文同样可以很容易推测到相应位置的词(字)的意义。在刚入门或还没入门的时候,把“法门”强调太多,往往会成为入门的阻碍。千多年前,学养深厚的唐玄奘往西天取得真经,创立论证严密系统严谨的法相宗,但自他以后应和寥寥,重要原因是他那套义理太繁难,不容易上手啊!反而是贫民出生的慧能创立的南禅宗,因为没有繁文缛节,通俗易懂,有直指人心,自然信者众多,香火不绝,成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这里也同样告诉我们,传授知识固然重要,同时传授知识的形式一定要符合受者心理需求的是他们乐于接受的形式,否则,文本是文本,学生是学生,油是油,水是水,两者建立不了意义联系,自然就无法走进文本了。更有甚者,文本一不小心还成为了学生的异己压迫力量,一旦考试结束,文本就成撕毁、烧毁的泄愤对象——“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悲哉!
学者熊逸对经典的阅读同样能够给我们诸多的启发,此公不知何方神圣,露头不露尾的,解读《易经》、解读《春秋》,产量最高的是“中国思想史系列”比如《孟子他说》(已出了三本,孟子七篇,他打算搞出七本来)、《逍遥游》等。他另辟蹊径,解读得非常另类,但透过其中的嬉笑怒骂,我们可以看到他远超钱钟书的功夫:立足当下,打通古今中外,打通学科界限(心理学、哲学、政治学、历史学、宗教学等等),信手拈来,娓娓道来,让人解颐喷饭,甚至让人欲笑还哭,古道热肠寓于戏谑网络话语之中,科学的刀子与潇洒的性子熔铸一体,炉火纯青之功力,非几番修炼难以达成此境界者也。经他的操刀,几千年前的经典文本,竟然与当下发生的某些事有如此密切的关联。面对一个文本,我们不怕学生反对、批判、否定,就怕他们扭头走开——冷漠。
从当下切入,是避免冷漠的好方法。《孔雀东南飞》一开头,就是女主人公的一段叙述,如果我们把它还原成具体的生活场景,我们就会发现,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中,大概没有一个人的妻子会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念出那一大段诗来(妻子或丈夫出场可不是赵本山亮相啊!)。因此对具体生活而言,这段话(数落),其实是一种非正常状态。因为这是诗,而且是民歌,用这种话语方式,就必须这样表达:只求神似,不求形同,或者说,作者(集体创作、文人润色)省略了形。诗歌要押韵,字数有限定,所以在此互文陈述,我们可以利用想象用散文叙述补足这些省略的部分:
请归的对话
黄昏,记不得是今年第几场秋雨,一阵冷风吹过来,门窗啪啪地响。油灯吹得一跳一跳的,看着黯然神伤的妻子,焦仲卿关切的问:“怎么了?那里不舒服呀?今晚别织了,早点休息吧”“怎么了,怎么了,你问你自己吧!每天清早出门夜进屋,我那里舒服嘛!”
自从迎娶媳妇,还未享受的新婚的乐趣,自己就成了一块夹心饼干,尖刻的母亲常常对兰芝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也不行那也不是,唉,人一老,心态也越来也变得不正常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呀?
“别多心,我都明白,不要急坏了身子。我又忙,好多事都顾不上,全靠你。”怯弱的仲卿此时感觉自己是一只掉进风箱的老鼠。
“不是我多不多心。你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我嫁给你三年了,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你每天瞎忙,我有话向谁说去?”忍耐了好久,兰芝快逼的喘不过气来了。
“你妈妈那一套你又不是不清楚。来到你们家我那天空闲过?织布缝衣,做饭喂鸡,来就没偷过懒,你妈还嫌三嫌四,做你们家的媳妇好难啊!”
“我知道你心灵手巧,里里外外是把好手。”
不等丈夫说完,兰芝打算今天把话说透:
“是呀,我是能干,我从小就学会针线活,还识字明礼,村里有几个女孩能这样?可是有用吗?你妈看不惯,一切都白搭,你还是送我回娘家吧,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丢人现眼讨人嫌弃。”
看来妻子这回真的是委屈的不行了,一向木讷的仲卿不知如何安慰妻子,只好陪着妻子流泪。
慢慢地,灯里的油要燃尽了,灯影摇晃了几下,灭了。屋里屋外漆黑一片,风紧雨促,冬天就要到了。
这或许是一种笨拙的还原,但至少展示了另外一种话语方式。两相比较,我们不难发现汉乐府民歌的魅力,两者虽然是叙事,但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其神韵难于复制,用诗的形式来叙事,在汉语里本来不多,能够叙事得如此精美,不得不令人称奇,所以说它们是瑰宝。至于字词句的梳理,完全可以穿插在其中的改写之中(民歌的字词句障碍要少一些)。
要之,我们当然也可以对文本作出社会学方面的解读,得出焦仲卿是负心汉或者可怜虫之类的结论,但从语文的角度出发,更多的是应该品味诗歌的美学意义出来,作为民歌,其中的渲染、夸张、铺垫、突出、强调、变形等,我们是不能当“真”的,这里不再关注“真不真”,而是重点关注“美不美”!作为一出千多年前的家庭悲剧,也许我们难以确定作者想告诉我们什么,但作者如何把这出悲剧叙述出来,这才是我们应该多加琢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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