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过客》作为鲁迅散文诗集《野草》的压卷之作,它既有梦境般的虚,也有反映现实生活的实,其意义的呈现是复杂的。本文试图从社会历史层面、作家与作品关联的层面与作品自身的层面进行分析,以探讨其丰富的意蕴。
关键词:《过客》;《野草》;文本;意蕴
《野草》收录了鲁迅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所作的散文诗二十三篇。当我们通读这部散文诗集时,很难发现里面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中心。事实上可能确实如此,因为这些散文诗根据鲁迅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所说,是《新青年》团体解散后,自己在刊物上“随便谈谈”的“小感触”。由于是随感而发再加上时间跨度较大,因而内容跳跃性大。从《秋夜》到《一觉》,虚与实,明与暗,远与近,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在作品中波动着,每一篇散文诗都带给你不一样的感受。拿《过客》来说,它处于《野草》的中间部分,既有前面《秋夜》、《影的告别》、《复仇》、《希望》与《雪》那梦境般的虚,也有后面《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与《一觉》接近实际生活的实。对于这样的文本,它的意义呈现是复杂的。本文试图从以下三个层次分析它。
一
《过客》作为《野草》的压卷之作,笔者认为,它从三个层次向我们展开它的复杂性。第一个层次是在世界-作者-作品三维相互关联中呈现。这个层次,代表性的观点就是以革命的角度介入《过客》的分析。这种分析的合理性表现在:它把《过客》产生的时代背景与当时作者的创作很好地联系起来,尽可能地挖掘《过客》产生的时代原由。这样,一种社会历史批评便在《过客》中得到典型体现。典型的文本有胡风的《<过客>小释》,他说《过客》写于一九二五年,“在北方,反动的政治势力和章士钊为首的思想领域上的复古势力结成了一体,向进步的文化阵营和民主进攻,先生就是迎接这进攻的‘第一个争自由的波浪’。” [1]由此,鲁迅就被推论为向着革命道路前进的“过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孙玉石也在《<野草>研究》中认为“鲁迅在《野草》中所描写的困顿倔强而不倦跋涉的过客,就是这种革命精神的形象写照。”显而易见,当我们以贴近鲁迅的时代背景去阐释《过客》时,时代主轴与思潮就自然而然地嵌入到作品中,接着,鲁迅创作的意图也被卷入这些具有宏大历史色彩的叙说当中。当然,不可否认,这些叙说与鲁迅及其作品在历史层面是密切关联的,鲁迅当时有些言行也印证了这些叙说。不过,鲁迅与别的作家不同,其作品展示着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而且是一个矛盾的存在。日本研究鲁迅的先驱竹内好就认为,鲁迅是一个“混沌”的存在,“这个混沌,把一个中心形象从中浮托上来,这就是启蒙者鲁迅,和纯真得近似于孩子的相信文学的鲁迅。这是个矛盾的统一,二律背反,同时存在。我把这看作他的本质”。[2]王富仁先生也说:“鲁迅的思想不是一种单向、单面、单质的东西,而是由一些相反的力组成的合力,一种由相反的侧面组成的立体物,一种有诸种相反的质构成的统一的质。” [3]所以,笔者认为从单一的社会历史批评去分析《过客》是有局限的。因为说到底,这种批评注重从作品的外部诉求文本的生成意义,作家的创作意图被无形地“捆绑”在社会历史层面,肯定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作家思想内在的东西,特别是像鲁迅这样伟大的作家。
正因为这样,对《过客》的研究转向它意义呈现的第二个层次是必要的,也是自然的。那就是作家-作品相互关联的研究。在这个层次,我们关注作家作为创作者,其主体性诉求如何在作品中体现。就《过客》来说,我们关注的是鲁迅作为散文诗的创作者,他的内心诉求如何通过文字展现。鲁迅曾说过:“我的《野草》包括了我的全部哲学。”[4]还说,“希望年轻人不要看《野草》”。这些话从语体的角度可以得到部分证实,因为《野草》是以独语体写成的散文诗集,是一部“自言自语式”的作品。其本来的创作意图并非和杂文那样,匕首式地刺向社会。根据鲁迅致萧军的信中所说,是“碰了钉子”后心情颓唐写下的作品。[5]在这样的作品中,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那就是“抽象的观念不再经过小说造型这道麻烦的手续,而是原汁原味地,以观念自我燃烧的形式直接表现出来”,[6]可以说,我们在《野草》中捕捉到鲁迅的人生哲学。如《过客》中“老翁”、“女孩”、“过客”这“三个人都没有名字,可视为分别展示作者内面矛盾的代辩者”。[7]当我们对人物形象体现的“内面矛盾”进行挖掘时,《过客》的意义便向另一个维度展开。代表性的观点有“矛盾说”,如王瑶把《过客》里的矛盾表述为“鲁迅自己所说的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矛盾。” [8]任访秋在《鲁迅散论》则认为“从这里反映出鲁迅先生在思想上消极因素与积极因素之间的矛盾,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之间的矛盾,以及后者如何克服了前者,而获得了辉煌的胜利。” [9]而钱理群在《心灵的探寻》中则理解成“叛逆的猛士与爱我者之间”的矛盾。此外,对于《过客》的阐释,典型的还有“反抗绝望说”和“超越虚无说”,前者如汪晖的《反抗绝望》,后者如彭小燕的《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他们注重从哲学的角度切入作品的内部,充分挖掘鲁迅作为创作者的主体性诉求,使鲁迅的精神世界得到充分的展现。可以说,正因为有以上研究者做出的努力,有关《过客》的研究才真正地朝着多元的角度展开,鲁迅作品的真正价值才得到充分的体现。
二、
以上是《过客》意义呈现的两个层次,下面说一下它的第三个层次。那就是文本自身的层次。我们知道,当一个象征色彩浓厚、意蕴丰富的作品诞生时,它的意义往往超出了作者本来的创作意图。用西方的话语说,就是“作者死了”。就《过客》来说,是指其文本的意义丰富性已经超出了鲁迅当时的创作意图,文本自身的深度挖掘就是寻找其意义的一种方式。对于这个层次的研究,主要是从哲学角度入手,如存在主义、人生哲学、生命哲学等。典型的论述有王本朝的《诗与思:关于<野草>的文体》、解志熙的《论〈野草〉的哲学意蕴》、孙玉石的《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黄悦的《面向坟的策划———鲁迅〈过客〉的文本解读》等。这里,笔者想就《过客》的第三个层次谈一下自己的看法。
笔者认为,从文本自身这一角度对《过客》进行分析,它还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文本形式与意义之间的“错位”处理。《过客》的文本形式是戏剧,与《野草》中的其它作品不同。但是,这种戏剧文本形式却舍去了一般戏剧表现主题的套路——通过强烈的戏剧冲突来表现人物形象及其主题。《过客》的意义呈现是通过人物语言的意义“延伸”来实现的,而不是强烈的戏剧冲突。这种缺乏激烈冲突的人物语言作为意义承担的载体时,令人惊奇的是,它并没有使整篇文章的意义减弱或丧失。相反,这种形式使得文本的意义在读者的阅读思考中得到延伸。究其原因,是人物语言的隐晦造成《过客》意义呈现多维度的好处。因为在阅读过程中,意义呈现的多维度让读者有了更大的阐释空间。这样,不同读者的期待视野在阅读过程中得到满足。这也是多种阐释在《过客》这一文本中得以成立的原因。
第二,语言的显隐二重性是人物对话走向对立的基础。在《过客》这一散文诗戏剧中,“过客”与“老翁”、“女孩”的谈话贯穿始终,他们对话的内容不时走向对立,典型的一段是: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10]
这里,对于“过客”将要前进的西边是什么,“老翁”与“女孩”的回答是迥然不同的。如果把这里的“过客”看作正在人生路途跋涉的“过客”,那么,“坟”则代表死,或者说是人生的虚无,而“野百合”和“野蔷薇”则代表着生,或者说是人生的本有。“老翁”与“女孩”对人生终极的回答是对立的。对立的回答在日常状态下,往往有一方是错的或者是偏颇的。但是在这里,没有所谓的对与错。因为无论回答人生是虚无的还是本有的,它都是语言层面的叙说。语言自身不能证明本有的存在,也不能证明本有不存在。这是语言的显隐二重性决定的。所以在《呐喊》自序中,鲁迅说:“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11]还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12]可见,在鲁迅的生命中,他体验到虚无。但是无论是虚无还是实有,鲁迅都无法用语言来证明,这种深切的体验在《过客》中化为了人物的对话,其深刻性不亚于西方哲学中对语言显隐二重性的论述。
第三,生命中的感性与理性掌控了人物的行动。在《过客》中,“老翁”劝女孩不要看太阳落下去的小土屋外面,说:“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看么……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对“过客”也劝告:“前面?前面,是坟……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这里,“老翁”的劝告追根到底来自他生命中的感性体验,生命中的理性——“前面的声音”他已经不理睬,所以他的人生抉择是走到“小土屋”那里就不“走”了,“休息”是他生命的终结。“过客”与“老翁”不同,他虽然有生命中的感性体验,如“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然而,他还是听从生命中的理性——“前面的声音”,继续往前“走”。至于《过客》中的“女孩”,她处在生命的开始阶段,生命初始体验往往是美好的,所以,她看到“过客”将要前进的西边是“野百花”和“野蔷薇”,没有关注到“野百合”与“野蔷薇”下面的“坟”。从上面的分析可见,生命中的感性与理性是人生中不可忽视的东西,它有意识无意识地掌控了人物的一生。
三、
《野草》是鲁迅的生命哲学。当我们从《秋夜》一直翻看到《一觉》,那种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明与暗,远与近,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使我们的心情波动。我们隐隐约约地感受到鲁迅作为创作的个体,他是独立自足的存在,是充满着矛盾的存在。他的《野草》是复杂而深邃的,是游走在“虚”与“实”之间的。就《过客》来说,它处在《野草》的中间,由于它既有前面散文诗梦境般的“虚”,也有后面散文诗接近现实的“实”,所以当我们分析它时,会发现无论是从世界——作者——作品相互联系的层次,还是从作家——作品相互关联的层次,抑或是作品文本单一的层次,都能挖掘出《过客》的意蕴。而且,这种意蕴的挖掘因为深入的层次不一样,它呈现出来的意义也不一样。这就是《过客》,确切的说是《野草》作为鲁迅独创性作品的魅力所在。
注释:
[1]孙玉石.野草研究[M]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03
[2] [6][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M].三联书店,2005-03
[3]王富仁.王富仁序跋集(上) [M].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02
[4]吴作桥等编.再读鲁迅[M] .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