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也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今年广东省高考作文题目为《常识》，颇有些不凡。现在的高考作文题目，基本上就只是作文题目而已，再去过度解读，已经不合时宜。但是“常识”这两个字，在当下的中国语境里，包含着不那么常识的含义。现在这个关键词以高考作文的形式提出，我们愿意把它看作是给所有公民出的一道作文题目。或许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审视一下，我们内心深信的观念到底有哪些，而我们这个社会还有幸保有的常识还有哪些。

    近十年来，我们经常看到媒体在讲常识，讲常识的价值。在某些语境中，常识的对立面是被扭曲的认知、被灌输的想法，例如黑五类的子女都是敌人和反革命；在某些语境中，常识的对立面是一些虚假宣传，例如水稻亩产13万斤；在另一些语境中，常识的对立面是貌似高深实则骗人的伪知识，例如变水为油的高科技；有些时候，强调常识只是因为人们在做一些明显违背常识的事情，例如在食物中添加有害物质……正是因为常识的这些对立面始终很强大，所以媒体经常反复申说常识，呼吁民众要相信常识、回到常识、坚守常识。

    媒体在肯定常识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试图唤醒个人的觉醒与自信，期待每一个人能够依靠对常识的信仰而摆脱被灌输和被催眠的命运，期待每一个人能在常识的基础上独立思考，作出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常识是启蒙者心中的信念，正因为每个人心中都埋有常识的种子，所以每个人都有可能成长为具有独立思考、理性判断能力，且有美好道德行为的公民。

    媒体总是在具体语境中使用常识这个概念，却几乎从来没有自我拷问过，常识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常识的范围到底在哪里？以及，人们是如何获得常识的？常识是与生俱来的还是社会赋予的？中国的启蒙话语最初找到常识这个概念的时候，互联网才刚刚出现，作为强大话语主体的网民还不存在。现在，网络是中国最活跃也最具影响力的话语阵地，网民的话语几乎是原生态地呈现出来。在这些声音里，我们看得到理性和道德，宽容和节制；也看得到盲目和愚昧，还有假借道德的暴力。比单一的反复宣传好一万倍，这几乎是一个开放的、自由的话语世界。在这个众生喧哗的场域再谈常识，就显得概念模糊定义不清。

    常识的标准解释是普通的知识，至少有两种含义：其一是不言自明、不需论证的知识；其二是社会普遍认可的共识。不言自明的常识，多半是事实性的，例如太阳东升西落；社会普遍认可的常识，则多半包含了价值判断，例如腐败是坏的，清廉是好的；杀害无辜是有罪的，沉冤昭雪是正义的。启蒙者过去强调相信常识，其实就是相信，有一些价值不需要社会塑造也不会被社会侵蚀，有一些信念不言自明：例如诚实是好的，欺骗是坏的；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损人利己是应该被惩罚的。可是仔细想一想，我们确实很难说这些价值是人性的天然，那么它来自何处呢？如果不是来自当下社会的激励，那么只能是来自过往世代的记忆。但是人凭借什么来抵抗经验的教育、现实的规则？就连电视剧都不假思索地让官员家庭阔气豪华，你凭什么认为，腐败不是这个社会的常识？至少是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所必须了解的知识。一个腐败的社会经济高速发展，于是甚至有人说腐败是发展阶段的必需，这个时候，“腐败是坏的”这一常识在哪里、怎么办？在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有以常识来奠基的社会形态里，即使是人心最深处的常识，都会受到挑战。当历史被书写为明君贤臣的光荣荆棘路，常识就很容易表现为，美好世界需要的是一个或一群道德完人和智力超人，而不是一个公正有效的制度。在一个从一开始就试图塑造人心的社会里，常识不可能是一个安稳的领域，它一定是被书写的，它一定是被争夺的。

       一个民众踊跃发言的网络世界已经打开了，中国民众的社会常识、基本价值到底怎样，在这里可以仔细观察；中国人的几乎是下意识的信念如何被社会规则潜移默化地塑造，在这里可以找到线索。因此，常识在当下，也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开放平台自由发言的下一步就是辩论，常识再也不能继续充当一个不必讨论无可争议的武器，它本身正是一个最值得讨论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