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的十大“伪话题”
石华鹏
文学是一个世界。构成这世界的,不仅有作品、作家、读者,还有文学事件、文学话题等大量的文学“衍生物”。有时候,人们对文学事件和文学话题的兴趣和关注,大大超过文学的本体——作品本身,文学的“眼球经济”,其可怜的一点增长点,靠的就是事件和话题了。
文学舞台上很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研讨会、见面会、高研班、评奖会、论争、座次、版税,甚至对掐、打架……没完没了,永无止息。当台上的灯光暗淡下来,当主席台的标签撤换,当喧哗与骚动退却,我们才发现,所谓的热闹,只是一个个文学事件、文学话题轮番登场之后,留下的一地鸡毛般的轻浮与混乱,而那些真正饱含着创造者全部灵魂与心血的作品,静候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这个“五彩缤纷”“热闹非凡”的文学世界。
在数不清的文学话题中,有多少是真正具有建设性的、启发性的呢?我们热衷于谈论,但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我们热衷于寻找话题,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话题。可以预见到的是,几年过去,当我们回过头来,重新打量我们曾经唾沫横飞的文学话题时,发现厚厚的尘埃已经覆盖了它们,它们已经不成什么问题了,成了被扔进垃圾堆的“伪话题”。
为了戳破这“五彩缤纷”“热闹非凡”的文学泡泡,我特意搜罗出了与咱们文学有关的十大“伪话题”,想给这圈中人一个提示,既然是“伪话题”,便假、大、空,便废话连篇,便隔靴搔痒,便自说自话,便无益于文学,便浪费生命,那么,就不要一次次去“研讨”去“谈论”它们了。“伪话题”对应的,是鲁迅先生说的“空头文学家”,不做“空头文学家”,避谈文学的“伪话题”,我们的文学世界,或许会干净、清净、本质许多。
文学十大“伪话题”之首:文学死亡论,文学边缘论,文学堕落论。
这三论,实质是一个意思,文学不再受追捧了,弄文学的人不再风光了。这里边藏着阿Q的一句话,“我祖上曾阔过”,即文学曾经风光过,曾经是很多人追逐的梦想,如今“黄鹤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说自己是作家,等于找别人对自己翻白眼;出的几本书,也无人问津;更不会像以前,出门兜里还揣着“作协会员证”了。
那么,文学真的就死亡了、边缘了、堕落了吗?其实,这种问题是“杞人忧天”的问题,它不需要我们来回答,即使我们回答了,也是“瞎子摸象”似地回答,一孔之见,等于没有回答,因为文学的存在现实,就摆在每个人面前,无论你说它活着还是死了,它都在那里,那些伟大的小说,未曾边缘化,那些优秀的作家,从未堕落过,他们风光依旧。只有糟糕的文学,糟糕的作家,才会死亡,才会边缘,才会堕落,才会风光不再。就在前不久,我在动车上看到两个高中生,一个捧着《围城》,一个捧着《红与黑》,看得津津有味,一直看到动车到站。您说这“文学三论”的话题靠谱吗?
这个话题,因其“不着边际”,所以“伪”。
之二: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作家要走进生活,深入生活。
凡是跟文学,或者说跟艺术沾点边儿的人,这两句话一定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听来听去,说来说去,我恨不得把“生活”二字丢到火星上去,谁没有“生活”?谁不在“生活”?你难道住在火星上吗?火星上也有“生活”啊。所以这是一句废话。其实,“生活”本是一个很好的词儿,充满着烟火味儿,但是被这文艺腔糟蹋了。如果在谈论文学时非要谈到“生活”,我建议在“生活”前加上“内心”二字——作家要走进内心生活,深入内心生活。
这个话题,可以说是一句“深入人心”的“泛滥”的废话真理,因其“泛滥”,因其“废话”,所以“伪”。
文学、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就拿小说来说,小说不见得高于生活吧?有时候生活比小说精彩多了,小说在模仿生活,小说并不比生活高明多少,至多,小说与生活是平起平坐的。甚至有人说,小说应低于而不是高于生活,优秀的小说是匍匐于生活脚下并向生活致意的小说。
小说既可高于也可等于也可低于生活,关键看我们说这句话时的参照点在哪里,如果从获取题材来说,小说与生活划等号;从意义感悟来说,小说高于生活;从灵感捕捉来说,小说低于生活。文学、艺术与生活,不是高低的问题,而是距离的问题,生活到文学有一段距离,要完成生活到文学的转变,这其间有多长的路要走,该怎样走,这倒是一个“真话题”。
之三:大众传播时代的纯文学境地——突围与沉沦
这是一个比较学术化的话题。所谓的学术化,就是“拗”和“绕”,即拗口和绕弯,有话不好好说,无话乱说。不知道这种调调是从哪里来的。
我印象中,纯文学的话题已经说了好久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说到现在,好多人都在说。我的经验是,说的越多,说明这事儿越快寿终正寝了——盖棺定论嘛,谈论是一种缅怀。纯文学是和所谓的大众文学、青春文学一块谈论的,纯文学被大众文学、青春文学逼到了墙角,夺去了读者,显出衰败的迹象来,但“纯”字所包含的“纯粹、深刻、正宗”等气息,依然让从纯文学阶段走过来的“遗老遗少们”,所不舍、所不甘,所以才有了纯文学境地的问题——突围还是沉沦。
我觉得,这一话题太过“矫情”,所以“伪”。
什么叫矫情呢?明明是不可更改的趋势,却还摆出一副虚伪的样子,去寻找所谓的生长点和出路,去突围。当初意义上的纯文学正在或已经没落,这是既定的现实,新的形式的文学正在替代它,这是发展和进化的结果,谁也无法阻挡。文学新旧形式的改变,不存在好坏、深浅的问题。一代人有一代之文学,更换的是形式,文学的魂魄不会变,几千年都没有变过。纯文学的读者已经老去,新读者没在纯文学的染缸里泡过,已不识纯文学,所以,纯文学便成伪问题了。
之四:文学是需要坚守的,中年作家该是主力军。
这是《新华日报》在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出后一篇小通讯的标题,文中说,不少年富力强的中年作家都去搞来钱多来钱快的影视剧去了,真正坚守文学阵地的作家少了,作者呼吁,“不管时代怎么发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文学,不能没有精神的传承。我们期待多一点作家能留守在文学阵地,给读者奉献出更好的作品。”
坚守文学阵地,这是多年来人们常论的一个话题。当然,这也是一个“瞎扯淡”的“伪话题”。
首先,文学的阵地,坚固如磐,何存坚守?一两个作家倒在金钱的石榴裙下了,还有一个又一个作家,在文学阵地上“磨枪擦刀”,写着人类真诚的作品。退一步说,假使文学有所谓的阵地,假使还失守了,阵地没了,人们依然会做着阵地上的事儿——依然会写下表达自己内心、表达对世界认识的作品。再说,文学阵地一旦需要强调坚守,那也坚守不出什么好作品出来了,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总有人会因为需要倾吐,需要表达,而加入到文学的队伍中来,不必一惊一乍的担心。
如果说一个作家需要坚守的话,不是在文学阵地上的坚守、选择上的坚守,而是坚守自己的写作理念,坚守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坚守对世界的看法,并坚守着把它呈现出来。
之五:用“某零后”命名作家、谈论作家。
用“某零后”命名作家、谈论作家,成了一股风。我闹不明白,“‘某零后’作家”这只笼子,能装尽天下所有“‘某零后’作家”这群大小不一生猛各异的飞禽走兽吗?“‘某零后’作家”这顶帽子的荫凉,能遮盖住所有“‘某零后’作家”的个性和共性吗?
秘鲁作家略萨说,确立名目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武断地用“‘某零后’作家”来分析文学现象,就是不可救药地确立名目,它只会缩小、限制我们的视野,让复杂对象简单化,除此再无任何意义。
30年,在文学的时间刻度上是很短暂的,若干年后当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30年来三个时代的作家在创作上的成就和文学自身的发展变化时,我们一定会模糊他们在年代上的差异,无论“60后”“70后”还是“80后”,我们早已忘了他们之间所谓的代沟所谓的差异,我们记住和在意的是那个过去的二十一世纪,我们的那群作家留下了什么什么作品。
一个朋友说,这“后”那“后”,几年后,统统无“后”。这一话题因其“眼光短浅”而“伪”。
之六:中国作家获不了诺奖,是翻译障碍。中国作家写不出好作品,是外语不好。
这是两个话题,但都涉及到同一个词:外语。前者是中国文学输出,后者是外国文学引进,但仔细一想,这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逻辑:无论输出,还是引进,都得怪咱中国作家,中国作家“命”苦——您外语不好,不能读外国原著,所以您没写好;外国人不能真正懂得汉语,您又不能用外语写作,翻译不好,所以您也获不了奖。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强盗逻辑,故而这也是一“伪话题”。
翻译有没有问题呢?有问题,是全世界都面临的问题,中文翻出去,外文翻进来,用时髦的话说是“全球性问题”,英国美国也有这一麻烦。我发现了一个规律——不知是否属实有待证明——就是优秀的作家写出的伟大的作品,就算译者水平差些,翻过来的东西都是非常棒的,比如莎士比亚,比如王尔德,把不同译本拿起来读,他们的作品都没有受到翻译的伤害。是不是一流的作品可以跨越翻译的障碍呢?
其实,中国一些优秀的作家翻译出去,还是获了很多有影响的国际奖的,比如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曼氏亚洲文学大奖,福冈亚洲文化大奖等,如果说诺奖,有一天也会得的,等到诺奖评奖委员会的18位评委,死掉一些,多补进几个懂中文的,中国作家就有戏了。
另外,作家懂不懂外语,跟写得好不好不是一码事,我很喜欢山西作家李锐的两句话:“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用实际行动建立现代汉语的主体性”。
之七:诗歌创作要有效介入公共生活。
一说到文学创作“要怎样怎样”,我就害怕,先不说“要怎样怎样”对不对,做不做的到,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要创作者怎样怎样,就是上帝,他也不会这么要求人的。
各种会上,半吊子的文化官员和握有话语权的主持者,总是强调创作“要怎样怎样”,这样的豪言壮语我们见得多了,这不,在一次诗歌论坛上,十几个人所代表的“诗歌界”发出了呼吁:诗歌创作要有效介入公共生活。
我不懂什么是公共生活,但看了这个话题,我懂了,敢情之前诗歌一直是诞生在火星上的,没有进入咱们每天都面对的公共生活,所以现在必须强调了,诗歌应该去对重大事件发言、关注社会热点冰点、饱含社会责任感和紧迫感,那么,诗歌不就成了政府新闻发言人,或者媒体的评论员了。那么,诗歌和诗人也就不寂寞了。那么,我们还要诗歌做什么呢?
这一话题因“武断”和“不自量力”而“伪”。
不过,面对这一话题,大部分诗人还是清醒的,有人说,“诗人的写作,本身就是公共生活的一部分。一个真正的诗人,一定要使美好的诗歌深入人心,才会对公共生活产生影响。”有人说,“让愿意参与公众生活的诗人积极地参与,不参与的也不是罪过。这才是正常的。你的诗歌无论参与了什么,都不能因此而降低它的艺术水准,否则就是对诗歌的伤害和利用。”这些认识也说明这一话题的“伪”。
之八: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之争。
对文学进程中发生的新变化、出现的新事物,保持敏感和兴趣是很好的,但同时也应该具有敏锐的洞察和清醒的认识,别一出了个新东西,不是棒喝,就是捧上天。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争,就是这样一个走向两个极端的话题,仿佛仇人,彼此不容。
其实,所谓的传统文学与所谓的网络文学,有什么值得争辩的呢?由纸媒变成了电子媒,有人说话语方式变了,阅读习惯和感觉变了,文学变成了开放式,什么图示啊、参与啊等等,但文学依然还是那个文学,文学的核,跟竹简文学、牛皮文学、收音机文学等时代有什么变化吗?没有。
只是一次文学媒介的转换而已,就像摄影的胶片时代已经终结,音乐的唱片时代已经终结,但是摄影并没有终结,音乐并没有终结一样,或许传统的书籍有一天会终结,被网络出版取代,但文学并不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变。
这一话题因其“一叶障目”“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成为无用之争、无效之辩,便成“伪话题”。
之九:长篇小说缺什么?缺精神的光芒,缺思想的力量。
或许因为长篇小说被看做是文学的“航空母舰”的缘故,作家和评论家都重视长篇小说,作家总要花大力气写出一部或几部希望代表自己创作水准的长篇小说,各路评论家也要时常为长篇小说创作问诊把脉。所以,长篇小说缺什么?成为很多研讨会、论坛“万金油式”的话题——你再好或者再差,总有缺的东西——面对这一话题,任何与会者都有话说,于是我们时常听到这样的说法:长篇小说缺什么?缺精神的光芒,缺思想的力量。
面对这种说法,我总是犯迷糊,什么精神的光芒?什么思想的力量?您是诊断长篇小说的医生,但您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照理说,是说给小说家们听的:你们写的长篇,没精神的光芒,没思想的力量,你们以后写的时候,脑子里要装着“精神”、装着“思想”。但小说家从不把这“忠告”当回事儿,一是没办法落实,二是可能跟我一样犯迷糊。那么,是说给读者听的:当代中国的小说,没精神的光芒,没思想的力量,大伙儿没必要读。但是,广大读者没机会听到这样的“忠告”。所以唯一的解释,这话只能是评论家说给自己听的。
如果这种话题,最后变成了空对空的探讨,那么就是“伪话题”了。包围着我们文学周围的,又有多少这样“大而无当”“正确的废话”呢?
文学十大“伪话题”之末:中国文学的十大“伪话题”。
之所以把最后之“伪”留给我的这篇小文章,是因为有人看了这篇文章,可能会说,你这篇关于中国文学伪话题的话题,本身就是文学的一个“伪话题”,你说到的很多话题,很快就将过时,而且东扯西拉,没有系统,没有条理。
我倒是真希望,这篇小文谈到的话题是一个“伪话题”,这样的话,我说的问题便不是问题了,那我们的文学世界,也便真正的五彩缤纷、热闹非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