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之《卖油翁》
所谓文本细读，关注的是文本本身，语言本身。根据文学理论，文本既成，即脱离作者，甚至要脱离具体生活、社会和文化背景，而成独立一作品，有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上语文课，几乎从不讲时代背景，作者简介，如无必要，也很少通过其他作品参照来理解文本，这些都是先入为主式的文本印象，而不是纯粹的语文教学。在我看来，语文教学必须关注语言，既培养良好语感，又对语言背后的心理、情感和文化有条件反射式的敏锐。我们传统的诵读式语文，其实也是走在这条路上，只是缺少现代思维理论指导，所以仍然难免少慢差费之讥。
这里顺便说一说上周六听专家讲课时提到的《背影》一课。教授提出了文本的第一段，非常居高临下地说，大概没有老师会注意到这一段吧。开玩笑！刚入职时我讲过这一课，就有同学问我，老师，既然父亲这么慈爱，既然我这么感动，那他们为什么还两年多不见？注意到这一矛盾的师生大概不在少数，只是没法得到解释，或者根本没有找到话筒，教授凭什么这样盛气凌人？再说了，要准确理解这一矛盾心理，不到一定年纪，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恐怕很难体味那种既爱又恨、且怜且怨的复杂的人生况味，因此，我们有必要让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去理解吗？至于教授读了好多好多关乎作家生平的书，在我看来，除了卖弄之外，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文本就是文本，就是唯一，无需注解，当然李商隐的诗除外。
还是说回欧阳修的《卖油翁》吧。文本不长，且抄录一遍：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
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
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先说“射”。这是君子六艺之一，礼乐射御书数，是君子必修课，要求允文允武，全面发展，相当于高考必考科目，所以，后文才有“汝亦知射乎？”的质疑，你一引车卖浆的糟老头，估计大字也不识，你知道射箭礼仪，射箭技巧吗？也配在我这里评头论足？所以在读这一句的时候，要仔细体会其优越感。当然后来越来越不像话，六艺也不好好学了，干脆连“射”都取消了，才给人文弱书生的讥讽。
其次是“善”。什么是好，有标准吗，可以量化吗？文本说到了一个模糊的词，当世无双，睥睨群雄，可以秒杀其他人，当然他指的是君子，与他身份地位相当的人，他组的夸夸群是限制级别的，那些粗鄙的武夫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他也因此而“自矜”，我的射术难道还不够精妙吗？以至于卖油翁说这个没什么了不起时，陈老爷忿然作色，你一个下贱的小贩，看见城管就要躲的家伙，还敢轻视我堂堂君子的才艺！
但具体才艺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十中八九”，似乎还不错。但老人家给了他一个“但微颔之”的反应，嗯，还凑合，OK啦，所以，我估计那个射术跟我去农庄玩票差不多，只求个射中，至于几环，估计跟岳云鹏唱的那样，“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奥运会肯定不够格，只能在校运会上混个脸熟。由此看来，这个所谓“当世无双”水分很大，跟英国人说“great”一样，滥大街了。反正夸人不要成本，吹牛不用上税，那就使劲夸呗。但当事人可就深受其害，他还真以为自己老子天下第一了，所以，才对这个从事贱役的老人的云淡风轻发脾气，我这本事可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你为什么就不称赞我，不夸夸我呢！
卖油翁当然有底气在，前面一个“睨”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不是瞧热闹，不是拍马屁，那眼神，就是看一个小孩要那耍宝呢。不是绝世高手都不配用这个字，细细品一品，用得真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给人的感觉，那是《天龙八部》中扫地僧一样的存在啊。不过，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老汉我给你整个高级的，不光来个小口的葫芦，更整个铜钱，只留一个小孔，我给自己加戏，看，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仿佛一线天一般，我这个才是十环，直接给你修到天津！狠活整完了，也不得瑟，嗐，我也没啥，湿湿碎啦，十环很容易的嘛，我们村里人人都会。
于是，我们就可以想象陈尧咨的丰富表情了。妈的，高手在民间啊。原来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很丢脸，我的骄傲一直都是人家的笑料。所以，结尾这个“笑”字，真的意味深长，大家可以细细揣摩一下他当时的心理活动，有震惊有佩服，有尴尬有惭愧，有后悔有反省……总之，无言以对，只好打发他走人，留下自己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还在于，虽然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但那种不卑不亢、从容迂徐的风度，真的让我感动良久。没有屈膝谄媚，没有仗势欺人，没有硝烟戾气，没有冲突暴力，有波澜但有轻风抚平，有矛盾但有微笑化解，有情趣有尊严有分寸，这种生活才是我向往的和谐盛世。
一个多好的故事啊，可惜，欧阳修偏要来个狗尾续貂：且容我卖弄一下学识，庖丁解牛，轮扁斫轮，这两个成语故事你们听过没有？跟这个类似的，都是讲熟能生巧的。我去！轮扁斫轮其实另有深意在，说的是“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无法言说无法传承的痛苦几人能懂啊。所以，历代编者都毫不客气地删掉它，是有道理的。虽然贵为文坛领袖，但败笔也在所难免，不必神化。
